《许多愁》分卷阅读6

    景砚并未说话,似乎在思忖着什么。良久,才翻了一页佛经,是这寂静的黑夜中,唯一的声响。

    暗卫偷偷地抬头,用余光瞥了景砚一眼。

    景砚合上了佛经,不远处的烛火在他的眼瞳里跳跃,似明似灭。

    他轻声细语道:“那南疆那边传来的消息,有没有说小舅现下打算如何。他是要报仇,那孤自有安排。若是,再如同往常,要雪刷冤屈,就将他直接斩杀在南疆,下去陪着外祖父和母亲,不必再在这世间挣扎了。”

    暗卫浑身一抖,不敢再说了。陈家上上下下在一起一百余人,最后只剩下一个死而复生的陈桑了。

    景砚又笑了笑,问道:“十四,你说怎样?”

    据说陈皇后年少时便生的很美,与众不同,于大悲寺上香的时候还被主持称赞过世间大美不过如此,长得极有佛缘。景砚肖母,微微笑着时的模样,宛如佛陀慈悲时的神态。

    可他早就知道,太子不是佛陀,而是恶鬼。

    那暗卫名叫萧十四,是十数年前,陈皇后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人。那时候帝后新婚燕尔,元德帝也并未经历过那次失败的御驾亲征,正是浓情蜜意,如胶似漆。他们俩难得起了小儿女的心思,趁着一日公务不多,于早春出宫踏青,路上偶遇一群地痞流氓,元德帝身边的暗卫露了行迹,被陈皇后记在心中。她思量了许久,终归还是没有放下戒心,寻了个机会,将几名从小长在陈家,生性老成的孤儿送了进去。

    她想过,若是在之后的十年间,与元德帝的情意不变,就将这件事告诉对方,亲自请罪。

    可元德帝于她,于陈家的心意,甚至没能撑过两年。

    当初的那群孩子大多死在了长大的过程中,没剩下几个,其中萧十四的品阶最高,常伴御驾。去年秋天,也就是景砚十四岁时,边关告急,南疆有人勾通外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已经民不聊生。那时陈铭已于不久前放下了兵权,在家养老,听闻了这个消息,在上朝的时候自请出战,被元德帝以年老病弱拒绝,不再让陈家沾染兵权。

    萧十四冒死从皇帝身边得了南疆真实的消息,比现在报上了还要坏得多,因为太过重要,亲自去禀告了皇后。

    皇后见了悲报,尚且于心不忍,想让陈桑违背皇帝的意思,再请出战,平定战乱。那时皇帝与陈家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卸了兵权才稍有缓和,可皇后还愿意再这么做,着实让萧十四松了口气。

    他转眼瞧见太子从小佛堂过来,脱下的大氅上浸透了沉檀香,略带着些袅袅的烟火气。

    景砚瞥了一眼递上来的密函,却不许陈桑再请旨,皇后问他,景砚指着密函道:“若是再请旨,确实会准奏。可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就再没有陈家了。”

    陈皇后并不知道境况那么坏,也不知道元德帝的狠心,还惦念着南疆,望着他苦笑了一声,“你到底不像是陈家人。”

    太子从小性格沉静而内敛,令人捉摸不透,陈皇后有时候总觉得他像极了元德帝年轻时的脾性,却还要更深沉些。

    景砚那时十四岁,闻言不过轻轻一笑,“儿臣不姓陈。况且众生皆苦,与孤何干?”

    萧十四从那时就知道,他的主子是恶鬼,既不怜悯众生,也不普度劫难。他是一把尖刀,刀锋永远对外,只为了伤人。

    这么多年来,只有乔玉,是个例外。

    连陈皇后都不知道,他对乔玉的心思如何。

    萧十四走后,景砚又翻了几页佛经,只是不太静心。他似是思索了片刻,提起灯笼,朝偏殿过去了。

    景砚推开门,灯火果然是亮的,他走到床边,周围没有遮掩的帷帐,一眼就能瞧见早睡熟了的乔玉。他仰着脑袋,脸颊微微泛红,张着嘴,还流着口水,一副天真烂漫,不知世事的可爱模样。

    他生的娇纵柔软,从不知戒备,也有些小私心,却总愿意与他的太子分享。

    宫中从未有过乔玉这样性格的孩子,或许每个孩子生下来都良善,可在这里还未长大,便早没了天真。

    乔玉很独特,他在黑夜里发着光。

    这是景砚在三年前第一回 见到想到的,仿佛是看到了一个小太阳。

    景砚微微俯下身,指尖细细地描绘了一遍乔玉的光洁饱满的额头、眉眼、脸颊、嘴唇,最后顺着尖尖的下巴,一路滑到了又细又小,能被一手握住的脖子。

    他是如此脆弱。只要微微用力,身上的光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忽然,乔玉皱着眉头,大约是因为不舒服,以为脖子上沾上了蚊子,“啪嗒”一声拍到了景砚的手背上,十分不知上下尊卑,大逆不道。

    景砚笑了笑,将乔玉搂在怀里的小兔子轻轻拿出来塞到枕头下面,露在外面的小脚丫放回了被子里,又瞧了一眼烛火,才提着灯笼离开。

    他知道,自己不想熄灭那光。

    第7章 克制

    对于乔玉的脾性来说,除了在吃食方面着实艰难,太清宫的日子也不算难熬。

    景砚颇费了两天功夫,才将屋子里头破破烂烂的家具修整妥当,典给署送来的东西储存在勉强不漏雨刮风的库房中。院子里的荒草还未除,也并不着急这件事,景砚甚至用几块木头拼凑起了一个书架,上头只摆放了基本薄薄的佛经,其余的笔墨纸砚,一概没有。

    闲暇无事,除了静心读读佛经,修身养性,也没什么可做的。

    乔玉却闲不下来,他本来就不怎么愿意读书,只对画画稍感兴趣,可如今也没了颜料纸笔,不再能画了,便日日在院子里放纵,扑蝶捉蜂,有一回瞧错了眼,忘了景砚叮嘱自己的话,扑赶了一只生性暴躁,攻击性极强的黄蜂,转头就要过来蛰他,吓得立刻扔了手上的破网兜,直往景砚的屋子里钻,嘴里喊着“殿下救命!救命!”

    景砚救了他的一条小命,才想教训两句话,乔玉就眼泪汪汪地瞧着他,最后这事也没能叫乔玉安分半天,又回去看蚂蚁搬家了。景砚也由着他闹,毕竟才来的第二天他已想到过这些,撒了驱赶毒蛇毒虫的药物,出不了什么大事。

    乔玉天真烂漫,他从前都享受着万人之上的富足生活,却不并依赖,只要心里满足,什么地方都能高高兴兴地寻到乐趣。

    就是过了巳时,吃午膳的时候有点痛苦。

    说是午膳,也不过就是一团烤好的面饼,又干又硬,乔玉可怜巴巴地咬着面饼,差点噎在喉咙里,连忙灌了一口水,却再也吃不下去了,往石桌上推了推,又不好意思说不吃了,只好抿着嘴唇,像小兔子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用门牙咬着,慢慢嚼着,满怀希望地对景砚道:“殿下,你说,等再过几天,我们是不是就能吃上好吃的了?”

    他以为御膳房全是像从前送到东宫里那样的好吃的。

    景砚咽下嘴里的面饼,似笑非笑地瞧着乔玉,没现在就戳破他的幻想,“也许吧。你现在是在长个子的时候,得多吃些东西,不然怎么长的高大威猛,和那只小老虎一样?”

    乔玉叹了口气,鼓着嘴,心里想着,可那只小兔子和小老虎都是一般大小啊,又掰着指头数还有多少天才能走出太清宫,去御膳房要饭菜。

    景砚已经吃完了,他瞥了一眼乔玉还剩下的一大半,又望着那还没丁点大的个头,俯下身,在旁边的荒草里拨了拨,朝乔玉这边递上了一朵淡黄色的小花,花径连着饱胀的花骨朵,微微向下垂坠,似乎正含苞待放。

    乔玉从椅子上跳下来,新奇地问:“这,这是什么呀?”

    景砚将乔玉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拔开连在花苞上的茎干,里面似乎有盈盈的露水要溢出来,他对着乔玉招手,“你过来舔舔看。”

    乔玉望着那朵花,结结巴巴地迟疑,“啊,这个,花能就这么吃吗?”他小时候身体就不太好,祖母严令下人要将他看管好,不能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除了水果,从来没有生东西入过嘴。

    景砚认真地回答他,“不是吃,舔一舔这个花露,是甜的。小玉不相信我吗?”

    乔玉怎么能不相信太子,就算,不太相信,也不能表现出来。他可是要好好照顾太子的。乔玉都想过了,太子的什么要求,自己都要答应下来,不让太子难过。但归根究底他还是胆小,白净的小脸上一副视死如归,比生病的时候喝苦药的模样还要艰难许多,最后狠狠心接了过来,闭着眼一饮而尽。

    确实是甜的。不是如同乔玉常吃的点心果子的甜味,而是一种清清淡淡的甘甜味,可他最近没沾过一点糖,这丝甘甜,立刻在乔玉的唇舌间绽开。

    乔玉眼睛都亮了,转过头,小扇子似的长睫毛扑腾着,一把揽住景砚的胳膊,“真甜,这是什么呀?可真好吃。”

    景砚点了点他的鼻子,笑着道“方才不还一副视死如归?这是铃铛草开的花,书上都写着,花露味甘甜,可消暑止渴。就你从来不用功读书。”从前小玉和他虽然亲近,但也不至于如此,毕竟有着君臣上下之隔,左右也离不开人。可在太清宫就不同了,这里只有他们俩。

    乔玉鼓着嘴,也觉得自己方才听好笑的,别别扭扭地小声说道:“我是跟着太子的,殿下知道,殿下厉害不就好啦!”

    景砚听惯了他的马屁,闻言道:“院子里的铃铛草你就吃着玩,算换个口味,正经的干粮还是要吃的。”

    乔玉的心思早就全放在铃铛草上头了,一下子就跳到最深最茂密的草丛里,景砚只能瞧到他的一个脑袋尖。

    那花与杂草长得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顶头结了一朵或几朵花骨朵,个头还要稍矮一些,隐藏在荒草中,很难发现。乔玉扑腾了一下午,找遍了小半个院子,辣手摘花,也没找打几根,兴冲冲地要分给太子一半。

    景砚却只拿了一根,道:“辛辛苦苦找了那么久才这么点,我好意思拿你这个小孩子的东西吗?自己去吃着玩吧。”

    乔玉不好意思地将铃铛草收了回来。

    他很喜欢,所以寻了一个下午,也想要送给太子。可是太子舍不得自己,所以不愿意要。乔玉望着铃铛草,握紧了小拳头,他想找到好多好多,这样太子就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拒绝了。

    在那之后,虽然乔玉日日偷偷地都在院子里找铃铛草,也很喜欢花露的滋味,每天却只是很舍不得地尝一根,还削了许多小棍子,在铃铛草旁边做记号,并不摘下来。

    景砚瞧见了他的小动作,还夸他长大了懂事了,明白什么叫做克制。

    其实不是,乔玉依旧是小孩子脾性,并未长大,却因为想送给太子礼物而克制。

    十天过后的那个清晨,乔玉一大早就醒了,欢天喜地地同景砚告了个别,说要去御膳房讨好吃的去了。

    乔玉来宫中三年多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守在东宫内殿,莫说是从太清宫这么偏远的地方到御膳房,就是从东宫到御花园那条路都不认识。景砚早知道他是这么个小废物点心,临走前叮咛嘱咐,还十分大不敬地撕了张佛经的书页,蘸着揉出来的花汁为他画了一幅地图。

    才出了太清宫不远,乔玉就晕头转向了,把身上揣着的地图偷偷拿了出来,一边对着周围的建筑,一边寻着路。他给自己鼓着劲,哼哧哼哧走了好久,也不知道有没有迷路,却不敢寻人问一问。

    乔玉在景砚面前胆子大得很,可到了外头,没有太子撑腰,自个儿又是宫里最低阶的小太监,见了谁都要上去行礼跪拜,他不愿意,都悄悄躲开了,因为人小眼尖,加上地处偏僻,一路上倒也没被人捉到行迹。

    大约因为如此,他又起了别的心思,行走时总是忍不住想往草丛里看,有没有铃铛草。他已经攒了三十多根,正准备今天回去就全摘下来送给太子。可因为是要送给景砚的礼物,他总想着要更丰盛一些,越多越好。

    他又走了小半天,瞧见不远处有一片草地,就从大路上拐了进去,正准备蹲下来寻找时,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悉悉索索的说话声,而且越来越近。

    乔玉吓了一跳,躲进一棵郁郁葱葱的桃树后头时,声音却停了下来,便探头出去看。

    那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手上各拿了个簸箕,正忙着剥松子,嘴也停不下来,要讲着最近宫中发生的大事。他们是两个碎嘴却谨慎的小太监,知道德妃与废后的事牵扯太大说不得,只挑拣些别的。

    原来太监所前几夜起了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两间屋子,里头装的都是各宫名册,再重新统计誊写起来是有大麻烦的。后来在烧着的屋子后门前找到了一个吃多了酒的监丞,满满一笼的灯油洒在了地上,火正是从这一处烧起来的。监秩亲自把那个监丞送到了慎刑司,据说昨日抬出来连个人样都没有了,只剩一团烂肉。

    他们俩个倒是不害怕,毕竟再怎么追究责任,也到不了他们的头上,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叹了口气,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对身旁的人道:“哥哥,你说这名册也丢了,若是这几日,我奉命出宫不再回来,是不是,也寻不着我啊。”

    年纪大些的那个立刻狠狠瞧了一下他的脑袋,厉声斥责,“做什么春秋大梦,要是让人听到了,还要不要脑袋了!我也是糊涂了,才和你说这些。”

    乔玉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一错,不小心踩到了枯枝上头,“咔嚓”一声。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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