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愁》分卷阅读44

    哪个都不能取舍。这世上的好名字那样多,大多是祝愿加冠后能够前程美满, 德行有加, 学识丰富的。

    乔玉伏在床上,尖尖的下巴抵着笔,将看中的字一个个圈了出来,叹了口气, 更苦恼了些。他做事总是不小心,脸颊无意间被沾着朱砂的笔尖划过,染上了一抹红, 与雪白的皮肉相衬,像是春日里盛放着的花。

    在这世上,对一个人的希冀期盼是无穷无尽的。他的殿下已经很好了, 再好不过,可所有人都盼着他更好。

    那太累了。

    乔玉想了很久,最后直起身,将几张纸拾起来,打开玻璃灯罩, 火一撩, 就全烧成了灰。

    到了第四天晚上,景砚从外头回来, 他脱了青灰色的大氅,掸落了满身的凉气,朝屋内走了进去。

    乔玉正在一旁的桌子上勾着线条,听到动静便抬起头,三两步跑到景砚身边,一句话也没说,将写了表字的纸条塞给了景砚。他有些害羞,临走前任性地扔下一句,“这是我给殿下取得表字,想了很久,但是殿下不要在我面前拆,拆了,拆了后也不要和我说话。”

    话音一落,就从旁边一钻,连蹦带跳地去了寝宫的另一边,再也不去看景砚。

    他烧了所有的好字,只愿给他的阿慈最无负担的一个希冀,那个字既不贵重也没什么文采,直白极了。乔玉都想好了,如果景砚不明白,他就和对方解释清楚,如果这样还是不喜欢,自己就再去书房窝一宿,取个好名字出来。

    不过这话现在不能同景砚说。

    景砚一边展开纸条,一边打趣他,“是不是后悔小时候太贪玩,书读少了,现在该后悔了?”

    他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其实只要是乔玉起的字,无论是什么样的,景砚都会喜欢,都会在看到名字的下一刻夸起他的小玉。

    灯火幽微,勉强映亮了纸条上清隽的两个字——“从心”

    景砚一怔,拿着纸条的手悬在半空中,影子落在地上,宣纸半透过光,落在地上的影子宛如一汪澄澈的湖水,就像是乔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乔玉心里是那么想着的,其实还是很紧张,希望景砚能喜欢这个字,明白自己隐藏的心意。他听不见那边的动静,说好了不看,还是偷偷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景砚。

    他见景砚待在远处,只有手腕抖了抖,他的手骨生的很好,修长且骨节分明,手腕那处的骨头微微凸起,看起来并未什么力气,但乔玉知道,那是双能轻易举起自己的手。

    景砚眉目低敛,他似乎是不想笑的,却还是没有忍住,难得的失态,用手臂遮在眼前,又轻轻拂过那两个字,含着笑意低声道:“慈,爱也,从心。”

    乔玉扭过头,遥遥地望着景砚,只听着他接下来的话。

    景砚顿了顿,抬起眼,与乔玉的目光相触,“别人都盼着我能飞黄腾达,能执掌天下,能权势滔天。他们都这么想,只有我的小玉,希望  我能无所束缚,从心所欲,是不是。”

    那句本该是疑问句,他却就这么以肯定的语气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乔玉就是这么想的。

    乔玉没料到景砚只看了一眼,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就能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意,便忽的一笑,脸颊隐隐约约地露出两个小梨涡,里头像是盛满了糖水,有盈盈的光。

    也不躲在远处,再有什么担心,不管不顾地扑到了景砚的怀里,翘起鼻子,很得意地同景砚讲自己当时所想,“我那时候攒了好多字,都是些寓意深远的好名字,可都不喜欢。从前祖母告诉我,加冠时的表字代表着取名人对加冠人一生的希冀,也是一生所求。我就不想用那些了,因为殿下已经足够好,足够厉害了,我再也没见过有比阿慈更好的人,不想再让你去拼命追求那些。”

    景砚抬起手,细细地描摹着乔玉的鬓角,耳廓,最后落在了耳垂的位置。

    乔玉怕痒,没忍住躲了躲,胆大包天地瞪了景砚一眼,接着道:“所以,我就希望,殿下能够从心所欲,心想事成,再没有别的了。一辈子是自己的事,怎么能背负着别人沉重的期盼而活?”

    景砚半阖着眼,所有的目光全拢在一处,落在乔玉细腻的脖颈,不得不克制着自己道:“没有别的缘由了?我怎么觉得,你还没说完。”

    乔玉一听这话就缩了缩身体,立刻干巴巴地反驳,“怎么会!我都说完了,怎么能是你觉得没说完就没说完,太没有道理了。”

    景砚不信他的解释,继续用指尖拂过他的耳垂,脸颊,还有下巴那一小块敏感的皮肤,乔玉被他逼的没办法,脸都红透了,只好张口,声音却越说越低,最后抿了抿唇,“好吧,虽说……我有点私心。还有就是,从心为慈,殿下的小名是阿慈。到时候,天下人都知道殿下的表字是从心,却只有我知道那是我的阿慈。”

    那样多亲密,多与众不同。

    乔玉没想明白,他为什么总想要与别人在景砚心中不一样。

    景砚还没来得及说话,乔玉就紧张地自顾自开脱了起来,方才的心虚全都消失不见了,很理直气壮,“我有点私心怎么了,都那么认真起了那么多名字,还因为殿下全都烧了,费了那么多努力,有点私心不行吗!”

    他现在跟在景砚后头,很会装模作样,只有颤抖的睫毛暴露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景砚捏着拳头,笑得格外明显,半点掩饰都没有,“嗯,我知道,小玉对我有什么私心,都没有关心。”

    他的手慢慢向上滑,最后落到了乔玉的唇角边,姿态是旁人再看不到的暧昧,“我的心愿,我的从心所欲……”

    全是你。

    宫里全忙着景砚加冠礼的事,还没到时候,称心却忽然从南疆回来了。他本该是等到年末的,但元德帝着实离不开他,而最近又多了景砚景旭的事,烦上加烦,他总觉得别的太监伺候起来没有称心妥帖,加上南疆那边禀告的消息都是夏雪青非常安分,就一时心焦,将称心唤了回来。

    那日上朝的时候,是称心第一回 亲眼看到景砚。

    他比畏惧元德帝,还要畏惧这个废太子。

    第61章 锦囊

    称心回来的消息, 很快就传到了仙林宫这边。乔玉原先打算立刻去找称心的,可又想到了长乐安平的事,怕打扰了对方,便对锦芙道:“你偷偷去问问称心有没有空,如果有空, 我能不能去找他玩。要是没空, 或者不方便,我就不去了。”

    乔玉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些难过的,他没什么可做,天天同除夕玩。

    锦芙成天同乔玉待在仙林宫内, 没几个人认识她,加上她又擅长隐藏行踪,很适合做这件事。她去拜见了称心, 他如今是宫里最位高权重的太监,不仅是那些后妃,连朝臣都想要巴结他, 可称心倒是很温和,见了锦芙后,思索片刻道:“叫小玉不必有什么顾虑,不过我这几日事太多,太忙了, 等到三天后的晚上, 我推了别的事,叫他过来找我。”

    现在与以前也不同了, 乔玉在外头,完全可以自由出入,不再拘在太清宫中。

    锦芙回去告诉了乔玉这个消息,他开心了好久,早和景砚报备了。三天后一用过晚膳,留了张纸条,吩咐了宫人一句,便抱着猫向御膳房后头的院子赶了过去。

    称心的院子还是很萧索,只有一个小黄门守着,乔玉来的多了,也不必通报,直接推门而入。锦芙没跟进去,立在门口,透着薄薄的窗纸,听着里头的动静。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见面了。

    称心与从前有些不同,他原先很白,可大约是在南疆的军营里待了几个月,此时黑了一圈。回来时又一路疾行,风吹雨打,披星戴月,可倒胖了些,精神头好了许多。

    他坐在桌前,上头摆着几样简单的饭菜,只有点心是很精致可爱的。称心听到动静,抬头望着乔玉,对他一笑,“过来,我才得了些空,要用晚膳,特意给你要了些点心果子,也一起过来吃吧。”

    乔玉虽然贪吃,但戒备心很强,从前日子过得那样苦,也绝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现在更是除了在仙林宫,滴水不沾。可称心不同,他对称心是全然的信任。

    他坐在称心的身边,毫无顾忌地尝起了自己喜欢吃的,一点规矩也没有,还顺嘴问着称心在南疆有什么新鲜事。

    称心慢条斯理地将自己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他微微笑了笑,温柔极了,眼里溢满了某种动人的情绪,那是乔玉从未见过的。

    他轻声道:“南疆自然是,处处新鲜,让人流连忘返,再也不想回来的。”

    这话不能同旁人讲,也只能和乔玉说说而已。

    他同夏雪青去了南疆,半路就脱了太监的衣裳,换了寻常人家公子的装束。

    称心问他为什么。

    夏雪青很自然道:“军营中的人大多没见过宫里来的,怕他们对你好奇,成日里盯着你,很不自在。陛下那边也不必在意,就说是为了更好的打探情报,想必也不会责怪你。”

    又让周围的亲兵将这件事瞒了起来,就说是京城里来了个监军的小公子,顺道学学如何行军布阵,领兵作战。

    称心心里一软,知道陈桑是为了自己着想,军营中的人大概瞧不清自己是个太监。

    眼前这个人对他这样好,他是自己的陈桑。

    到了南疆,因为陈桑护着他,两人同吃同住,亲密无间,加上称心一贯很会做人,在这里同众人的混熟了,日子过得很好。

    称心自幼在宫中长大,也没干过御兽园的活,并不会骑马。陈桑教了他好久,可大约他天生对骑马这件事没什么天分,马儿一跑起来就要往下跌,最后陈桑都放弃了,说他孺子不可教,白费功夫。

    可是学费还是得交。

    后来,称心会浑身上下布满红痕,坐在陈桑的身前,白日纵马,夜晚归家,灯火彻夜不息。

    南疆这边山多水多,与京城很不同,陈桑带着称心逛遍了整个南疆,成日无所事事,尝遍了吃喝玩乐。称心经过一个摊子,摊主是个老婆婆,年纪很大了,满头银饰,说是一个部落的巫女,现下部落被陈桑攻破,已全归顺了大周,不再受族人供奉,只好出来讨生计。

    称心看中了一对老银镯子,巫女告诉他,那是他们部落里成婚的新人都要戴的,且一辈子都不拿下,代表永结同心,生死不离。

    他很喜欢,便买了下来,还趁每日陈桑出去的时候,偷偷绣了个锦囊,准备用来装镯子的。称心的手艺活也不出众,仅仅是小时候为自己缝补旧衣服练出来,便不自不量力绣什么漂亮纹饰了,只是在锦囊内里绣了两个人的名字。

    连“桑”字都未敢绣,只有一个“木”。

    那是他此生过得最好的日子,日日都像是在梦中一般。

    直到元德帝的旨意下来,称心勉强打起精神收拾自己的物什,整理回去后要献给元德帝的礼单,陈桑紧皱着眉,声音极沙哑,“你回去了,回宫里了。”

    称心很想让他抱抱自己,可到底是克制住了,他不是那样脾性的人,只是点了点头。

    陈桑问道:“一直没问你,你觉得宫里好不好?”

    称心自然是觉得不好的,可没等到他把这句话说出口,陈桑的话就接了上来,“宫里,有皇帝在的地方,当然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他顿了顿,如恶鬼一样的脸全淹没在无边的夜色中,“我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此生注定不得善终。可凭什么他们踩着陈家人的尸骨,还活的好好的,皇帝,冯家,你说对不对?景砚和他父亲没什么两样,都是翻脸不认人的东西,就说景砚吧,当年他曾想让我死。现在,他日后要是掌权当了皇帝,估计也不会留我的命。”

    称心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要安慰他的陈桑,又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轻浮,毫无重量。

    那是陈家上下的命。

    陈桑冷冷地笑道:“那他们能够掌权,能够当皇帝,为什么我不能?”

    称心怔了怔,他思索了片刻,踮起脚尖,吻了吻陈桑略脸上唯一有些柔软和温度的嘴唇,很认真地承诺,“能的,我知道的。我会,会竭尽全力,只为了你。”

    只为了满足你的心愿。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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