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程潜和郦予初一人搀一边，扶着老爷子有说有笑地走了。赵智宁在后面看着，气得用力摔了背包。
说起这杨老爷子，也是个传奇人物。当年他在高中任教，唐闯唐慎两兄弟就在他带的班里头。当时老爷子还很年轻，极有抱负的一个beta小伙子，却老是分不清这对双胞胎，拉着唐慎喊唐闯，不是一次两次了。不止这样，唐老大的媳妇儿李越也是他班上的。那时候他俩早恋，被教务处抓个正着，说要记过。杨老师忙不迭地跑过来，就说，小孩子谈个恋爱正常得很，人家又没干嘛，就相互盯着背书写作业，你们还罚人家！不成，这俩是我班上最好的学生，我不让你们记过！说着就开始滚地耍赖，不答应就不起来。教务主任被折腾得头疼，只好依了他。
后来年纪大了，临退休时，唐闯的儿子又到他班上来了。老爷子眯着眼睛瞅唐觐，说，小朋友，你长得很像以前我一个学生呐！唐觐笑眯眯的，说哎，杨老师，您说的那是我爸爸！老杨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好，你也叫我老师，等回了家，就能叫你爸师兄了！
直到现在过了十多年，老爷子记忆力愈发不好了，却依旧记得他教过的这一家子。闲的时候，李越经常来看他，给他做一桌子菜，陪他说说话——杨老头的老伴在前年去世，他孤身一人。作为小辈，怎么可能说不挂念呢？
这不，最近太忙，唐慎带老婆玩儿去了，唐闯李越也没时间，就叫唐觐来了。没成想，回去的时候，居然撞见了几日未见的程潜。
“阿觐这小伙子，是个好孩子，人也聪明懂事，你们这些小朋友，要多学学他。”因为老爷子和程潜的腿脚都不大方便，郦予初他们就让二人在广场边上坐着休息，他们则到处拍照画地形。程潜坐在老爷子旁边，安静地听他絮叨了许多唐家两兄弟念书时的事儿，也觉得蛮有意思。一会儿，老爷子扭脸瞅他，伸出枯瘦的手摸摸他脸上淡淡的疤，问：“哎呀，你这小孩儿，脸上怎么这么大一块疤？”
程潜下意识地躲闪一下，伸手掩饰：“呃，以前不小心擦伤的……”
“哦……”老爷子慢吞吞地点头，叹气道：“可惜了，你这么乖，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被老爷子说乖，程潜绷着嘴角，心里有点儿尴尬，又有点儿开心。他垂着脑袋，不好意思似的用脚蹭了蹭斜放一旁的拐杖。杨老看见，又问：“小朋友呀，你怎么腿也断了？”
“……唐觐他弟弟踢的。”程潜垂着眼，一时有点儿恶作剧的想法，心想你说唐觐好，可他弟弟踢断了我的腿，那又怎么算？这回，老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唐觐他弟弟我见过，也是个好孩子。他要是踢了你，那肯定不是故意的，你别生他气啊。你乖，往后我打电话给唐觐，叫他让弟弟给你赔罪！”
程潜听了，有些憋不住，抿着唇笑起来，低声道：“没事，他弟弟给我道过谦了。”
“哎，那就好，那就好。”
老爷子慢悠悠地说着，还伸手拍拍他。一老一小坐在广场边上，秋天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一会儿脚边跑过只小狗，一会儿走过几个小孩儿，朝他们喊“杨老师”。杨老爷子笑呵呵地点点头，完了又拖着程潜说这说那，一个下午，就这么被消磨了。
走的时候，杨老还恋恋不舍，拉着程潜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叫程潜是吧？哎，好孩子，以后常来玩呀。年轻人当中，也就你和唐觐不嫌弃我老头子啰嗦啦……”
看着老人家银白色的头发，以及他殷切中甚至带着点儿乞求的眼神，程潜心里怪不好受的，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下来：“嗯，我以后一定常来看您。”
“好，好，真是好孩子……”
夕阳下，老人家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为止。
晚上回到家，在那窄小的卫生间里瘸着腿艰难地洗了个澡，程潜刚穿好睡衣睡裤，扔在房间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这手机很少有人打过来，基本上就只有程匀，可这回，屏幕上居然显示了“唐觐”的名字！程潜一愣，心想自己什么时候知道了唐觐的号，还存了？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估计是下午那时他拿过去自己存的。
疑惑地接通了，里头立即传来唐觐温和的声音：“喂，是程潜吗，我唐觐啊。”
“嗯……我知道你是唐觐，今天下午的事情，谢谢你啊。”太少跟人打交道，现在道个谢，程潜都觉得怪不自在的。那头唐觐笑起来：“举手之劳了。”
一听见他的笑声，程潜脑海里就自动出现了下午时候他仅看见的那下半张脸，嘴唇弯弯的，边上还有两个酒窝。他轻咳一声，撇开眼仓促道：“那个，你找我什么事？”
“哦，我找你啊……就是下午时候不方便问，现在就想问问你，干嘛那么早就出院了，你的腿不是还没好么。”程潜心里一顿，眼帘慢慢垂下来，声音也变得沉郁：“没事，只是骨裂而已，不需要躺那么久。学校那边也还有课，我就先走了。”
“嗯，既然你这样想，那我就不强求了。不过你要自己注意身体，不然我家弟弟可是要内疚的。”
“……没事，叫他不要多想。”
他低低宽慰一声，接下来，两人之间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程潜觉得可以挂电话了，但是他不知唐觐为何一直不吭声。明明只要他再客套一句，这通电话就可以结束，怎么……
这时，电话那边又有了声音：“那个，程潜，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好像会比较在意这个事情。就是，你的父亲，程老板，他今天给我妈妈发了请帖，说过两天要在华景豪庭酒店办一个慈善拍卖会，邀请我们去。我想着，你估计也要回去一趟。”
+——这段时间最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程潜一时间都压抑不住心中的尴尬，只想找个地缝儿钻下去：“他们……”上赶着跟唐家套近乎也就罢了，可是，“我为什么要回去？”听唐觐的语气，估计是对他们家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了。像这种宴会，姜西娜从来都不让他出席的，这次又怎么……？
“嗯，因为……他们拿了你的伤势做由头，所以我觉得，那天你应该也要来。”不仅仅是来，而且还是作为主要人物出现——这话唐觐没说出口，但程潜不是笨人，自然也是听出来了。他紧握着手机，那一刻，他已经完全没有了继续说话的心情，只想倒进床褥里，用被子狠狠捂住自己的脸。
感觉到他情绪不好，唐觐轻咳一声，道：“你也不必太在意。他叫你去，那你回去就是了，我这边……摁，我就把我弟弟带去吧。先挂了，你注意身体，好好养伤，再见。”
通话结束，接踵而来的是无尽的“嘀——嘀——”声。虽然唐觐说会带唐喻去，但这依旧压不过心中的无力与愤怒。程潜躺在床上，用力盯着天花板，只恨不得将那楼板盯穿！慢慢抓过手边的棉被，他把自己的眼耳口鼻全部捂住，棉花隔绝了杂音，感官一时间陷入空茫。
……该来的还是会来，想躲也躲不掉。以这样的身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很多境遇其实都已经注定了，他扭转不了。
唐觐是对的。十几分钟之后，程匀就给他来了电话，要他周六下午回家一趟。
被扔在一旁闲置多年的弃子，此时终于有人想到了他的用途。
第5章 修罗场
远程集团正当家的是三兄弟，老大程余远，老二程余志和老三程余飞。当年程老太爷还在世时，对他们兄弟三个算得上一视同仁。然而现在，程家大部分产业已经被程老大抓进了手里，仅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还在老二老三名下。至于原因嘛，坊间有传闻，说是因为二房三房家的alpha子女不争气，所以才被大房步步紧逼，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现如今的社会现状，是omega稀缺，严以自律的alpha稀缺，beta遍地跑。大多数alpha，特别是有钱有势的alpha，在青少年时期特别容易被其他事物吸引——而那些事物，大多与享乐有关。
强大的、傲慢的alpha……程潜想，他们占尽了世间的好处，但造物主是公平的。所有的优势都能因为一个缺点的存在而失去意义——他们强大，健壮，同时也自大至极、愚昧至极，永远禁不起诱惑，尤其是omega的诱惑。
表情阴郁地下了的士，透过半敞的巨大铁门，他看见那个浮夸的欧式庄园里，程家长房引以为傲的那个alpha，那个极其自律、又极其傲慢的男性，正坐在花丛旁的阳伞下面，静静地望着自己这个方向。
多日未见，程深身上的气势似乎又有所增长。在他很小的时候，那张冰冷的脸就能吓得程潜不敢跟他说话，现如今，程潜更是靠都不愿靠近他。兄弟俩远远地对望一会儿，程深先把冰凉的目光收回去，程潜随即撇开眼，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长长的一条大理石路，直直通向庄园里那幢装模作样的住宅。程潜最恨这条路，因为一旦到了路的那头，就意味着他炼狱的开始。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已经百炼成金。
他知道，走到那头，进了雕花的大门，是一个摆着花瓶的玄关。幽暗的灯光从上而下倾斜在花瓶上，看上去就像历史博物馆里那些带着鬼气的出土文物。过了玄关，就可以看见客厅——太过巨大的客厅，用一些不知所谓的雕塑、摆设填得满满当当。墙上的壁画，仿欧式花瓶里那些五颜六色的当季鲜花，厚得像棉被一般的地毯……而在这些繁复的堆叠之中，房子的女主人，姜西娜，会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带着刻薄的微笑看向他，轻飘飘地道：“哟，咱们二少爷回来啦？”
而这些时候，程潜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嗯”一声，随即逃也似的朝楼上走去。
每一次回来，看见这所有的一切，程潜都会觉得程家可笑至极。为了所谓的面子、排场，在十多年前尚不富余的时候买下了这座华而不实的昂贵庄园，又在自己出生时，因为害怕其他家族的嘲笑，而对外宣称自己是程深的双胞胎哥哥——他们以为别人不会知道么？他们难道不会觉得难堪么？
想到今晚上那个目的明显得就差昭告天下的所谓慈善拍卖会，程潜真的很想挖个地缝钻进去。若是以前，他还能躲在房间里，不让自己见到那些尴尬的场面，但是今天不行。今天，他必须要盛装打扮，出现在人前，任由他的父亲压喜上眉梢地对众人宣告：唐家二公子——踢伤了我的儿子——这一脚——踢得好，踢得妙！
……他几乎能想象父亲那欣喜若狂却又不能表露出来的扭曲面容。
晚上八点左右，华景豪庭酒店门前，非富即贵的宾客们陆续到达，在记者的簇拥拍摄下身着华服走进酒店。唐觐穿着中规中矩的黑色西服从车子里走出来，等到下一辆车开过来停住，便绅士地帮忙拉开车门，迎出自家美貌端庄的妈妈和满眼期待的弟弟。
“你这表情，收敛点儿。”三人并排走进去时，唐觐见唐喻东张西望的动作太明显，忍不住小声警告了他一句。唐喻有恃无恐地摇摇头，反倒睁大眼凑过来：“哥，难道你不想见程潜？哎，昨天是谁跟我说程二少在御花林门前站得笔笔直的，身材不错来着？”
“……我只是说他腰背很直，姿态蛮好而已。”忍不住扶额，唐觐显然不想再多讨论这个话题。唐喻“哼”一声撇开脸去，继续饶有兴致地四处搜寻程潜的身影——这哥们儿跟他挺聊得来，之前唐二少还想再见见他呢，结果他却急吼吼地出院了。这次逮到他，一定得跟他混熟些，以后也能多个球友。不过……大伯说程潜是omega，这个就有些难办了。但是，既然他现在是beta，那暂时应该没关系的吧？
心里这样想着，一直到落座了，唐喻都还没个消停。李越在一旁见他这样，忍不住小声问儿子：“小喻怎么了？”
唐觐默默扶额：“他说程二少上次住院跑太快了，这次来要逮住他。”
李越嘴唇一弯，不禁失笑：“小喻这孩子，多大了，还是一副小孩儿心性。”
“你们惯的呗。”大言不惭地把责任推到长辈头上，唐大少却总不说他小时候，抱着刚出生没几天的弟弟稀罕成什么样了，这娇惯怎么可能没他一份。
正相互推脱呢，程家老大程余远笑容满面地走到台上，一声刺耳的试音之后，他便笑呵呵地说起欢迎词来。这程大老板说了什么，唐觐全然没注意。他和唐喻只瞅见，在台上靠边缘处，身着西装的程潜站在程匀和一个冷面alpha中间，打着石膏的腿露在外头，正面无表情地直直站着。
“哦！穿着正装，看着还蛮帅的嘛！”唐喻轻声喊起来，觉得很稀奇。唐觐在一旁却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是程家故意的还是怎样，那石膏打得不厚，若是一身休闲的西装，裤腿完全可以盖住伤处，看上去能体面些。可他们偏偏给程潜选了这么一套修身的，这就逼得裤腿只能卷起来，露出那难看的石膏，好像是故意要全场人都知道似的。
“这程家，办事太不妥当了。”李越也看出不满来，忍不住轻轻摇头。唐觐觉得不舒服，干脆不看程潜的腿了，视线抬起来，盯着他们三兄弟的脸。
若传言属实，那程家这三个儿子，都是不同的女人生的。程老板的原配在程匀六岁时死于哮喘，姜西娜是后来才娶的。至于那个传说中的情妇……身份不明，也不知道叫什么。但程潜长得不像程余远，照这样看，那位女士……似乎算不上太漂亮。
至少，这张脸作为女人，应该不是很好看。
不过，望着程潜面无表情的削瘦脸庞，唐觐又想，他妈妈的遗传究竟是多么根深蒂固，才让这个男孩子在那样家庭境遇下不至于被养得太歪。按道理来说，程潜此时应该成了一个反社会人格者，但前两天……唐觐想起杨老给他打的那通电话，如果他没记错，老师是说他……乖得很？
啧，当年，可是连小喻都没得到这么高的评价呢。
在这恍神之间，程余远已经说完了冗长的欢迎词。接下来不知是什么步骤，唐觐看见他们一家人一个个走到台前，每人将一件什么东西放在上面。他用肩膀碰一下妈妈，问：“这是在干嘛呢？”李越疑惑地看他一眼，似乎在不解他为何走神：“说让家里人做表率，拿一件自己贵重的东西出来拍卖。”唐觐“哦”一声，随即看向台上——程潜放上去的是一块表，看样子应该不便宜。但是他敢肯定，那块表绝对不是程潜的。
接下来受邀的宾客也开始呈递上自己准备拍卖的东西。李越要拍的是一对翡翠耳环，多年前别人送的，她不喜欢，现在便拿出来做慈善。唐喻兴致缺缺地瞅着四周，觉得无聊，忍不住小声哼哼：“什么时候才拍卖完呀……我想吃东西了。”
“……你就知道吃，晚饭还没吃饱？”唐觐无奈，他这弟弟最近似乎是第二次发育，饭量大得惊人。看看时间，估计还得一个多小时宴会才能开始，唐大少叹口气，只好从妈妈手提包里摸出个铜锣烧塞过去：“帮你装了点心来，吃吧。”
唐喻眼睛一亮，无声地欢呼一下，夺过去就开始低着头狂吃。唐觐揉揉眉心，对拍卖也没什么兴致，就不动声色地打量程家请来的人。
周围在座的大都是商场上的朋友，尽是熟面孔。唐觐默默地瞅着瞅着，突然发现了一个当官的家伙，还是个熟人。他眯起眼，戳戳弟弟的肩膀，让他用他的52视力帮自己确认一下：“那边那个，你看看是不是罗五明。”
唐喻嘴里塞着最后一口铜锣烧抬起脸来，看一看，口齿不清地点头：“……是！”一会儿咽下去，眼睛开始放光：“哥，你的前女友也在耶。”说着，伸手指了指罗五爷身旁的妙龄女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