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说:“殿下,这样下去,你的元神会散。”
建成闭目回想着一千年前,仅仅观看过一次的祭天蝶舞。
蓝玉沉默了一下,拽住建成的手,“殿下已经犯了菩萨的戒律,欧阳公子阳寿都尽了,不值得再犯……”
建成反手扇了蓝玉一耳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杀他?”
蓝玉惊呆。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我能让他醒,自然有办法让他活。你走吧。”
蓝玉松开手,却笑了,“你想自己扛下罪过。”
“哼,”建成冷笑一声,咚地一响,是他跳上了高高的鼓面,“为什么还不走?把宁远所有的孤魂遣散。”
蓝玉说:“你低估我们了。”
建成说:“你们高估我了。”
蓝玉回头,看到袁崇焕在一片白绫中静静地立在明日身边,十分孤寂。他觉得等待是这个世上最永恒,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蓝玉说:“我等你。”
只看过一眼,建成记了一千年。踏错任一步,下一步便无法接连,整个祭天舞都将中断。
建成看了眼白幡之中沉睡的明日。幡上弯弯曲曲的是古老的萨满祭文。
袁崇焕和蓝玉不会忘记那晚他们亲眼看见的。
李建成在明月和电光之下跳舞。红纱巾缠绵在他锦缎一样的黑发上,束紧的腰身上,起伏不定的衣袂上,沸腾的金龙上,灿烂的牡丹上。
轻烟漫卷。那种舞步。
有时他们觉得是一个女子,有时觉得是一个恶魔,有时觉得是一个君王,有时又觉得不存在。瑰丽,万千柔情,冷艳无情。只有得天独厚的容貌才能舞得惊动天地,高台上的李建成有恃无恐,台下白幡内的明日犹自沉静。曲曲折折的萨满祭文在白绫上爬行,生存起来。
鲜艳妖娆到了极至,有侵略性。鼓面随建成的每一个舞步发出声响。
蓝玉和袁崇焕的心里又突然有了寒意。跳舞的建成,恍惚要飞升到天上。
不然不会有这样的神态,粉身碎骨般的美和凄绝。
青色的闪电从天空横穿出来,有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凝,又像烟花一样热烈。
大鼓发出石破天惊地一响。
建成双手擎天,以一种奇妙的姿态陡地静止。玄色衣袖滑落到他的上臂。
这个浓烈的姿态让人莫名地让人潸然泪下。或许不是泪,只是下雨了。
明军的将士陆陆续续醒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白幡和巨大的鼓。
鼓声停止,袁崇焕才听到远方的马蹄声。
来了。八旗军追来了。上勾了。
但是没有喜悦。
蓝玉看到缠绕明日心脏的寒梅正在消褪,但依然存在。这个幡阵一旦破了,欧阳明日回天无术。他仰头注视着高高在上的建成。
突然完全认不出来。
建成分明是在那里的,可是在建成的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衣着,但那不是建成。那个人迫近建成,他们之间暖昧地站在一起。
据传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萨满真神,有着随心而定的任意面目。可以是男,可以是女,可以是神目之所见任何人的长相。
那另一个,是神。
祭天蝶舞启请下来萨满真神。
不观生灭与无常,但逐轮回向死亡,绝顶聪明矜世智,叹他于此总茫茫。
鼓面出现裂缝,火把被雨水熄灭,祭文满目照耀。
在建成消散之前,明日出现知觉。
在明日重生之前,建成来不及对他说,“不要等我。”
连死都分不开的他们,为什么最终还是不能在一起……
☆、祈愿
两军对阵,中间是影影幢幢的白幡,如同旌旗。
猎猎白绫中,一张木椅,一个人,雨一针一线地下。
大黑袍松松地将沉睡之人拥着,袍底露出一只极其苍白的右手,软软搭在木椅扶手上。人的身上零星落了红梅。
月光下,朦朦雨雾泛出幽蓝的颜色。那只苍白的手浸泡在一片蓝色里,千言万语开不了口。
等到袁崇焕叫醒将士们,布置好队伍,稳住阵脚,他猛然发现,又一次,他将欧阳明日置于险境。无论什么事,李建成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欧阳明日,而他袁崇焕第一件想到的总是“要打赢”。对于欧阳明日,他并不是想不起来,只不过总是想得不够彻底。
烟雨之中,白绫上的字符非常妖异,与其说字,不如说是画。那些符号似乎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一触即发的战场上回荡着文字的呼吸声。
袁崇焕暗自心憔。李建成真的为欧阳明日换回一命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快快醒过来,逃离这殊死对决。……如果是这样,当你醒来,再也看不到李建成。
当李建成被斩破尘缘,带往异界时,他回眸向明日望了最后一眼。那一眼,谁都无法忘记。幽深得仿佛可以一连看穿好几个轮回。
如果是这样,就算你再见到李建成,他也已经断绝尘缘。那个李建成,再也回不来了。
袁崇焕重重地叹息一声。
白绫四下飞舞,轻柔地在明日身上滑过。
不过很快袁崇焕就发现了,八旗军也在观望着。他们的眼神之中充满震惊和畏惧,直直地盯着祭文。对于这种古老的文字,他们并不认得内容,但是他们知道。在由萨满大祭司主持的女真人祭天大典上,曾出现类似的文字。
换了缟素麻衣的皇太极惊诧地看着飘零在地的红梅,和白绫之上古老的萨满教祭文。他认出了明日身上那件黑袍是阿敏的。
袁崇焕趁清军惊疑之间,抢先发动了进攻。
疯狂的撕杀中,两军都意外地绕路而行,谁都不愿去惊动幡阵。清军是不敢,明军是军令。
世界分成两半,一半将逝,一半将醒。
雨势渐渐大了。白绫上的字容颜不再,被冲洗成大汗淋漓或泪如雨下的样子。他的梅凋落,他的字也凋落。
袁崇焕仰天浩叹,他算计了一切,不惜连最珍视的朋友都利用,却独独算不到一样——雨。雨水让神机营的火药变成一堆烂泥。战争变得公平了,大家都滚到泥地里刀砍枪挑,拳脚相加。
他跟皇太极隔着雨雾冷冷相望,诡异的是,他们又极有默契地同时将目光移向明日。
苍白的,湿润的手,轻微地颤抖。
袁崇焕一怔,透过重重白绫,那手又好像没有在动,可是看错了?但是,他抬头就看到皇太极搭起弓箭,对准明日。
袁崇焕马上回敬地把弓箭对准他。
皇太极丝毫不害怕,不仅不退让,反而打马,越走越近。皇太极明白自己的军队为什么不肯靠近那个人,那是族人出于对萨满真神的敬畏。但是袁崇焕的人也不敢靠近?这就有意思了。那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吧……皇太极一眼就能断定,那个人绝对不是阿敏,也不是多尔衮。
袁崇焕只好再一次回敬皇太极的举动,他也打马上前。两军统帅就这样举箭对峙着接近。
风雨荡漾的路面,柔软的红梅渐渐被淹没,埋葬到水底,惨淡颓败。越是美越是一毁到底。
明日如同坐在一片汪洋,脚面几乎被淹没。
袁崇焕突然喊:“是男人的就跟我打一架。”
皇太极说:“好。”
皇太极果真扔掉弓箭,策马飞驰而来,袁崇焕也甩手扔掉弓箭,双腿一夹,马冲着皇太极奔去。
这时,明日的膝盖动了一下,层层衣裳贴服在他的身体上,也跟随着起了一阵涟漪。
皇太极的马突然一扭头,冲向明日。袁崇焕早料到,“嗖”地一声,打出一枚袖箭。皇太极的马发出一声惨叫,马眼鲜血直涌。袁崇焕并没有占到便宜,他出手的同一瞬间,他坐下的马也中了皇太极的暗器,马脸着地摔了个蹄儿朝天。
这俩人同时耍够阴招,也同时折损了战马,双双着陆之后,皇太极刷地抽出马刀,袁崇焕铿地一声,长剑出鞘。
皇太极跟袁崇焕的激战充满仇恨,又十分简单。他们都使用最迅猛的招势,务求斩杀对手。皇太极那双猎豹似的眼睛发现了袁崇焕背上的伤。袁崇焕的心里开始发寒,接连几次被皇太极逼得摔倒,后背重重撞上地面,碎甲的刺扎着他的血肉。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