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细细,浅吟低叹。
天机金线几乎是温柔地环绕明日,宛如伶人长长的水袖,凄楚地搭在肩上。
滟滟金光。
一线落地!
青石地砖刹那碎裂,乱屑飞舞。
“……我宁肯挖出你的心!…………祭出蛟龙剑,”
幽微的烛光在努力渲染黯然失色的朱砂。一个从一千年前走来,眉点朱砂的男子,心痛不已。
“……不愿你每天受苦……不如反个彻底,……成疯成魔,总还能有个消息,……就算永别,至少,你也要平安……”
明日断断续续睡过去,晕晕沉沉之间,忽听见有人在说话,但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并不是听不真切,而是他一直听见清晰的下雪声。是那种风卷着雪花砸在地上的巨大声音,回荡着回荡着。
铺天盖地的雪花掉落下来,大朵大朵的在地上摔得一片猩红浑身是血。明日看见流血的雪延伸着,延伸着,最后狭长成一条美丽鲜艳的红色纱巾。他看见红纱巾忽然拔地而起,“啪”地甩落下来,天地就被斩断成两块碎片,一片紫色,一片白色,中间掉下一颗人头……
明日尖叫。
透过碎片的缝隙,看到一双眼睛。
“父亲……”
明日下意识地唤那个人,可是自己的声音是怪异的喑哑,好像不成音符,似乎连自己都听不懂。
“你说什么?”那个人怔了怔,轻声道:“公子醒一醒,公子?你怎么样啦?”
他在昏暗的烛光中睁开眼睛。蜡烛的光圈在他的眸子里跃动。
明日望着吴三桂,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回事。
吴三桂递上水,“歇过来了吗?”
水一点一点倒进自己的心肺,明日觉得灵魂松驰而不安。
青花缠枝牡丹。大明酷爱青花,酷爱让一切鲜花受伤成青蓝色。
然后牡丹碎了。
青花瓷杯忽然在明日的手里裂开,碎片掉在地砖上,豁啷打得粉碎。
青蓝色的牡丹被扭曲。
晶莹的瓷杯变成很多瓷片,每一片都映出一滴鲜红的朱砂,它们拼接成一个天空。贴满璀璨的细碎红钻的天空。
“建成!”明日突然跳起来,“建成!!”
吴三桂吃惊,“公子,你怎么了?杯子……小心割手!”
……杯子,……是你自己捏碎的………………
“建成?建成?!”
明日找遍整个偏殿,终究回到那幅壁画面前,徒劳地靠在墙上,手中无意识地紧捏着破碎的瓷片,血液顺着指尖滴滴嗒嗒落下。而画中飞天,依旧只能飞在画中。
吴三桂沉默下来,看着明日四处奔走,像一只不安的野兽。吴三桂把烛光移到墙上,
“…………他,就是李建成吧……”
跨出门槛的时候,吴三桂背对着明日说:“你为什么不开心,我可能不懂,可是你的眼睛,我懂。你看不见人了。你看不见你自己。你丢了。”
“觉华寺”正殿。
僧侣满堂,香雾缭绕,诵经的梵唱悠扬、庄重。
如衍突然睁眼,闻到一股火油味。一殿僧侣仰起头,高高在上的巨大佛像手托莲花,莲花中心,凄冷冷站着一个人。明日手持火把,白衣黑发。
虽然只是背影,但如衍认得明日。那惊鸿一瞥的风华是不会出现在第二个人身上的,错不了。如衍沉声问:“施主要做什么?”
明日回过头。佛祖金身,宝光璀璨,明日眉心的朱砂也如宝石点缀,流光溢彩。
……唯有焚烧整个庙宇的灰烬,才足够祭奠亡灵………………
“施主千万不可铸成大错!”
明日无动于衷。
“让他放火。”如衍转身,看到袁崇焕立于身后。
他一直沿路尾随明日而来,明日的一举一动他都看着,只是没有干涉。他也看到吴三桂同样一路追赶明日而至,又黯然离开。吴三桂看到画了。
“放火啊,怎么不敢了?袁崇焕坚定地看着明日,“还是要我帮你?”
如衍来回看着明日跟袁崇焕,双掌合什诵了一声佛号。
明日侧头看了一眼,依然背对众人,面向佛祖。他挥手一掷,果真将火把投向纬幔。
袁崇焕在一片惊叫声中展动身形,半空截下火把。
“我的命令,你马上给我下来!”
千年古刹险些毁于一旦。
那天回来后,袁崇焕对明日说:“你要是再去,我就让‘觉华寺’变成魏忠贤的生祠,遂了你的愿,毁他个干净!”
此语一出,明日的目光倏地风沙弥漫,又一次跟他对峙,
“谁都不准动‘觉华寺,除我之外!”
“因为那壁画?你知不知道一旦你被人识破来历,你就没有活路了!你会被整个大明追捕,魏忠贤的鹰犬会把你变成皇上的祥瑞,一辈子关起来!”袁崇焕双手撑在明日书案前,眼神狂乱。
“为什么不说话?”袁崇焕抓起明日的手腕,扭到俩人面前,“我只做错一件事,你就要惩罚我十年!”
从明日的手上传来一股阴柔之气,钻进手心之后突然像钢铁一样坚锐。
袁崇焕心底升起凉意,立即松手。
“我们的约定是我听命于你,至于说不说话那是我的事。”明日的声音淡淡的。
“好,好,”袁崇焕颓然地笑,突然吼道,“那我就给你命令!去!你给我去紫禁城!去!”
“………………是!”
忽然,袁崇焕转身,狠狠拉过明日……
☆、杯里乾坤
也许是很生气,也许是淡漠,也许是杀意正浓,欧阳明日的眉眼之间呈现一种淡淡的粉红,像极馥郁的西域美酒。
他没有一丝惊慌。
终于,袁崇焕别过脸,冲着外面说:“……摆饭……”
可是看着明日仔细吃饭的样子,他却吃不下去。
许久之后,袁崇焕搁下筷子,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去睡一觉吧,好好歇一歇,安排你五天后启程进京,……听说你总是竟夜不眠,…………即是活着,总得有个活着的样子……”
袁崇焕走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觉得丝丝缕缕的光线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自己身上。怎么可以有这么好的阳光呢?怎么往事在哪里,忽然想不起来?……怎么满手心的权利,都敌不过瞬间的失望?
…………活着该是什么样子?
袁崇焕忽然停住脚步,抬眼看见有一个人正静静地站在前面看着他。
满桂。满桂的手上拿着一壶袁崇焕最喜爱的陈年茅台。
奇妙的是,这一刻,他们竟然谁都没有开口的打算,就那样不发一语地对视着。
满园沉寂。
然后满桂瞧了眼明日的院子,转身走了。
唉,满大人,您不是要跟我们督师饮酒吗?怎么就走啦?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