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被三四百人疯狂围攻的福临并没有听到遥远的成明虚弱的警告,他还在浴血奋战,而火线已经点燃。
明日撕开缺口,背着成明冲到他的身边,然后一指自己几乎被血染红的纱衣,“福临,你看到我受伤了,是不是很难过?”
“是啊,我的心都快碎了。”
“看到你受伤了,我也很难过,所以,……每个人都有一个愿意为他难过的人,满人一样,汉人也一样,福临,……不要轻易伤害别人。”
透过黯淡的光线,满天的血色,福临惊讶地看着他端丽绝俗的容颜,他平淡若水的神情,可他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讲这样的话?
明日瞥了眼拦在路口的李自成,对福临说:“我累了。”
“我来。”福临素来敬重先生,于是单手接过成明。
冷酷的撕杀和惨叫声中,福临听到背后平静的声音。
明日说,三年前的那一天,我回去找你,是想和你说,我听懂了,你弹奏的《蒹葭》是在模仿我,很像没有一丝感情的样子,你伪装得不如我好,但我还是很开心。
明日又说,谢谢你,今生还愿意哄我开心,如果来生相遇,我们在一起罢。
然后他突然把福临和成明一齐送上马背,微风吹起他的头发,飘拂在他的脸上。
福临勒马要跑,忽然发现,先生没有上马。心底一冷,福临立即伸手向他抓去,却见他竟挥剑割断了自己的长发,几滴血随风飘到福临的脸上。
一切都像初相见的时候。
明日甩手抽去,将马赶跑,自己转过身,挡在李自成面前。
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救你一回了,建成……
晕天黑地的撕杀随着陵墓里的爆炸声而停止,整座山都在颤抖,山上的泥石滚滚而下,追击福临的人也跟着慌乱起来,各自逃命,直奔山下而去,唯独福临调掉马头,往山上冲去。
轰然炸开的陵墓,石块纷飞,马也受了惊,不肯上前,福临只好徒步上去,终究被一块石头砰然砸在背上,登时口吐鲜血。去而复返的成明使尽力气,重又将他拖上马背。
来不及了,路被堵死了,成明满脸是血泪,他说,你看,是不是下雪了?这白茫茫的,如果不是雪,那就是多尔衮的骨灰,和我父亲的衣服……
那个秋天的夜晚,山崩地裂,梅花香彻了整个陵园。
福临的手上紧握着一缕血淋淋的黑发。
……
很久以后,福临端坐金殿,看尽世事,但还是记得,他最后冲着他微笑的样子和眉心的朱砂痣,他还是记得他对他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愿意为他难过的人,不要轻易伤害别人……
减轻汉人税赋,开科取士,重用汉臣,面对诸王宗室随之而来的种种压力,福临的表情也可以控制的很好了,就像先生吹奏的《蒹葭》,一切的心情都伪装成虚无。
每当一身绮丽龙袍的福临缓步走下金殿玉阶,身边的吴良辅会一挥佛尘,高喊“退朝”。
每当他走过高高的红墙深宫,他的心绪就像被纷纷扬扬的白雪所掩埋。
他走进书房,抱起自己的孩子,已经可以用很平淡很平淡的语气给他们讲《资治通鉴》,但是从来不讲唐纪。
躺在凄清的“乾清宫”,福临松开手,觉得冰冷冷的,以为是眼泪,然后他看见自己的两只手,手掌心和指缝间都是头发,水墨一样美丽的,会流血的头发,……醒来发现,抓住的是冷冰冰的“富贵花开”。
那么冰冷,那么难以接受,就仿佛凄美的洪府梅园,如今那里只有一张牌位,写着:洪承畴之灵位。
七年后……
福临读了一整晚的佛经,然后忘记自己在读什么。他坐在窗底下,看着身上雪白的披风出神。
内侍忽然来报,说董颚妃染了天花绝症,已被隔离。
……隔离?……那么,朕去看看。
皇上,您不能去,万一您也染上……
我累了,……福临面无表情地说。然后走进董颚妃的寝宫。
董颚妃很快病逝,而福临几乎不出意外地,也染上了天花。
顺治皇帝福临病危,群医束手。
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太后凄然。他才二十四岁呀。
太后,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当了了皇上的心愿,就让行森和尚过来罢。
冤孽,自从七年前……,唉,从那之后,福临就转了性儿,沉迷佛法,还和这个妖僧走得这么近,实在是,……罢了,让他来罢,死马当活马医。
太后,……行森,已经,站在殿外了……
什么?!……这个,这个,妖僧……
行森含笑走来。他的方法奇怪,进了大殿就屏退所有人,连门外也不能有人。
皇帝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行森的手温柔地抚过他的眉心。
大师,朕想不明白,当年他怎么就去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没了……
因为他比你所能想象的更在乎你。行森柔声说,他半跪在福临面前,喂他喝了一碗水。
行森,这水里是什么?味道很奇怪。
这不是水,……它不属于人世。
哦,朕要死了。
然后行森取出一些画。皇上请看,这是宁远“觉华寺”的飞天壁画,行森把整幅画临摹了下来,这两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皇上,行森想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很遥远,又离你很近的故事,……
………………
福临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越来越模糊。
就在他闭上眼的前一瞬,一个身影朝他走过来。
蒙胧中,他听见他在和他说话:三生三世……
……
很久之后,行森捧着画,眼神柔和,怎么样?听完这个故事,现在感觉如何?殿下……
一直以为那个梦是恶梦,原来那个梦是真的,……我曾经这样捧着他的眼泪,但那是一个从来不肯掉眼泪的人,……欧阳明日的眼泪,只有李建成死的那一天,才肯落下来……
他一直在等我。
行森轻轻地笑,殿下怎么说起“我”字来了?
你不也只喊我殿下嘛?……行森,我不明白,为什么佛祖要让我时隔七年才找回前世的记忆,……是因为我七年来吃斋礼佛吗?还是怕我再变成鬼魂,再等上一千年,把佛祖腻烦透了?
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
行森,不要打诳语。
殿下,我也等了你很久很久很久……,呵呵,也许是我每天跪在佛前念叨,把佛祖腻烦透了呢…………
……
殿下,七年前的那一次爆炸,我也在场,只不过我躲得比效远,后来还被石头砸中了。
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武功,现身也是无用,所以你们都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和尚,但是我却看到了你们都没有看到的。
快说。
我看到爆炸的一瞬间,李自成突然抱住了欧阳公子,紧紧护在身下……
……什,什么?!……他,……活着?这不可能!七年来,那座山被我翻遍了啊!
那只有一个原因,他在躲着你。
……
……不管为什么,不管怎么样,可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如果早告诉你,大清的顺治皇帝,就没了……
……
那一年,北京城的雪下得特别大,整座王城白茫茫的,连湖水都结了冰。
顺治皇帝要走的那一天,太后在他面前哭得很伤心,他看着她,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顺治皇帝福临“驾崩”的时候年仅二十四岁。
紫禁城满是经幡,白绫,孝服,……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