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他,几年前就过世了。”崔冰一时有些黯然。
“……这样子啊!”骆乘风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也有些窘然。
“原来是故人,难得相见,就不要说这些了。”骆夫人见气氛有些压抑,忙打着圆场,“人生自古谁无死?看开些。”
“骆夫人说得是。”韩承之趁势说道,“崔将军,我们明天就要继续上路了,时候不多,难得有机会与骆大哥相见,说这些没意思的做什么?”
“你说的对。”骆乘风点点头,“难得我与崔将军相见,理应说些开心的才是。”
“骆大哥,”崔冰把胸中的那口气压下,“你就直接叫我崔冰吧,什么将军,不过是个名号。”
“好好。崔冰!”骆乘风笑起来,这一笑,气氛就缓和了不少,大家脸上都有些笑容。
骆夫人给每个人都倒上茶,大家谈了些近况,韩承之只是说自己是跟随崔冰去边关做文曹的,至于原因,提也没提,也无人追问。
“骆大哥,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从见到骆乘风开始就想问了,一直憋到现在,崔冰实在是憋不住了。
“你说。”骆乘风含笑道。当年这个孩子真是救的值,为人正直,也有出息。
“骆大哥身为一品将军,战功显赫,为何会以诈死之术离开边关?我不是说做老百姓不好,只是,骆大哥此举,实在让人费解。”崔冰实话实说。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顿时愣住。韩承之举着茶杯,看看崔冰,再看看骆夫人。
骆乘风垂下眼光,缓缓地把茶杯放下,转头看着骆夫人,眼里满含深情。
“做将军,有什么好的?”骆乘风把骆夫人耳边散开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曾经年少轻狂,以为好男儿志在四方,仿效前人,一生建功立业,留下千古芳名才是正经。可是,到头来,除了一个名,加上两手的鲜血,还能留下些什么?”骆乘风沉下嗓音,“虽然说我杀人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并非我自愿,可是战争一过,走在我已经征服的土地上,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死伤不计其数,我就会怀疑我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被人拥戴,被人尊敬,人人都道是大将军有才,有谁知道我每日不得安歇?有多少次是从恶梦中醒来?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满脸鲜血,只抓着我就不放。”骆乘风有些激动,“同样都是人,为什么不能安稳的相处,你拿我的,我夺你的?说到底,这山,这河,这土地,哪一样不是老天赐予的,我们,又有什么权力挣来抢去?那些天灾,给的教训还不够么?”
骆夫人看骆乘风越说越激动,悄悄握住他的手。
“我就是看透了这一切,厌烦了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骆乘风稍微有些平静,他长叹一口气,“即便不是为我,也要为我的儿孙,积些福德。再说,我也亏欠心文不少,自从她嫁给我,就没过过安心日子,时常要她为我担惊受怕。人生在世,图的个什么?名?利?”他摇摇头,“那些都是虚的,生带不来,死带不走。在你死后给你八抬大轿,不如活着的一碗米饭。那些富贵名利,不过浮华烟云,唯有情字,长留心中。”
唯有情字,长留啊!韩承之的心里,似乎有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自己早就明白了,也一直想要得到。可是直到现在——他偷偷的看了一眼崔冰,后者只是专心的听骆乘风说话,没有顾及他。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骆乘风问崔冰。
“骆大哥的这番话,”崔冰思索着,“干爹也似乎常提及。”
“可不是。”骆乘风笑,“霍老先生,以前是军队里的医生,治病救人无数,他也曾经跟我这么说过,要我及早离开。可惜啊,”骆乘风叹气,“我生性愚钝,经过了这些年才逐渐明白过来。”
“可是骆大哥,照你方才所说,如果有外敌入侵,那我们为了不杀人,不沾染血腥,岂不是就要坐以待毙?”崔冰对骆乘风的话还有些疑惑。
“非也。”骆乘风摆摆手,“别人夺了你家的粮食,你还要把钱送过去不成?我的意思是,是我们的,该拿回来就要拿回来,不是我们的,能强占一时,哪能一世?老天是公平的,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此世不报,还有来世,还有子孙后代,逃是逃不掉的。”
“……”崔冰不语,只是捏了茶杯,皱着眉头,像是在想着什么。
韩承之端着茶杯,看起来是在研究茶杯的纹理,实际上心里早就是翻腾不已。
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
可是,崔冰不知道。
经骆乘风这么一说,气氛就又有些沉闷。再也没有人挑起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四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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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大哥,送人千里,终需一别。就送到这里吧。”山脚下,韩承之与崔冰站在一起,向骆乘风行礼。
天蒙蒙亮,依稀能看得到人脸。在骆乘风家里呆了一夜,多少有些困乏。
“好,我暂且就送你们到这里。”骆乘风回礼,“一路顺风。”
“骆大哥,改日有机会,一定再过来叨扰。”崔冰还有些依依不舍。
“那是一定,到时候,你们两个,不醉可不准走!”骆乘风笑道。
“那是自然的。”韩承之道。
两个人告别了骆乘风,沿着原路返回。
清晨的树林,格外安静。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还有鸟叫声。
“我——”走着走着,崔冰忽然没头没脑的蹦出这么个字。
“嗯?”
“承之,我要谢谢你!”崔冰突然收住脚步,韩承之本来跟在他后面专心走路,没留神一头撞到崔冰身上。
“谢我?有什么可谢的?”韩承之哭笑不得,摸了摸额头,幸亏崔冰没穿铠甲,要不然可有罪受了。
“你带我去找骆将军,了却了我的心愿。”崔冰十分认真地说道。
“……”韩承之放下手,也认真地看着崔冰。
这张让他着迷了多年的脸,这个让他爱恨交加的人。
“走吧。”韩承之走到崔冰前面,头也不回。
“承之,”崔冰一愣,转身追上,“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的。”
“你说。”韩承之低着头,一个劲的往前走。
“当时你还被关在牢里,皇上审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说是苍王爷指使的?”虽然以当时的情势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想听实话?”
“那是自然的!”谁想听假话?
“七月十五我去见苍王爷,他离开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人。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但是看苍王爷的神情就知道,那必定是让王爷舍弃天下的原因。王爷为了心爱的人,连皇位都可以不要,我怎么能陷他于险境?更何况,你也知道,我说不说,下场还不是一样。不如不说。”韩承之道。
原来是这样。崔冰恍然,“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些曲折。承之,你可真是有情有义,怪不得张冲那么帮你。”
“!”闻言,韩承之猛然顿住。
“?”怎么了?崔冰转身,不解的看着韩承之,怎么不走了?
“崔冰,你也知道我有情有义?”碎发随意的搭在额头上,韩承之的眼神深不见底,却浮现出了悲凉,“对那些人,是仁义不假。可是我的情,只对一个人,你可知道?”
………………
崔冰无言以对。他默默地沿着韩承之肩膀,向后看去。
一条小路,弯弯延延的出没在树林之中。
他何尝不知道,韩承之所说的人是谁。只是——
“我对那个人的情,超过了我自己的预料,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之深。崔冰,你可明白?”
连我自己都不能明白了,崔冰,你又怎么会明白?
“承之——”崔冰喉咙发干,好半天,才艰难的说出这两个字。
“崔冰,你一直说你心里有人,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谁?”心口又开始紧起来,一下一下的抽搐着,像是有人握住了心脏,喘不过气来。
“……我也不知道。”崔冰的眼神迷茫开来,里面有浓得化不开的雾,“我只见过他一面,他给了我这块玉,从此以后,就再也没见着。干爹说,那就是我命里之人,除了那个人,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也不能……”
“那你还记得他的样子么?”
崔冰摇了摇头。那不过是个偶然遇上的陌生人,谁会知道是他命里之人?
呵呵。韩承之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揪着心口的衣服,揪成了一团。
崔冰都不知道的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自己就是败在这么一个人的手中,活活的忍受这种煎熬的痛楚。
果真是自己,活该么?
“你是真的,要等那个人一辈子?说不定,他已经死了!你就甘愿为了这么个幻影,就这么下去?!”始终是不甘心的,他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
“干爹说的话,我不能不信。”崔冰摊开手掌,掌中手纹清晰可见。“我的命系在那个人的身上,我——”即使只剩下一个幻影,即使这辈子也没有什么希望……他没有再说下去,他不是没看见韩承之惨白的面孔。
韩承之想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使了使劲,却还是不能。他无力的挥挥手,“回去吧,我们,回驿站,就要起程了,别让他们找不到。回去吧。”
回去吧,继续上路,继续保持沉默,继续拿崔冰救自己的时候说的话麻痹自己。
或许,那个时候,被明昶杀了,就没有这么伤心了。
死了,就了结了。
第52章 49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