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先没大没小的。”竹儿撇了嘴小声嘟囔。
“你不是总赞叹那些书上的笔记见解非凡吗?不想知道是出于谁的手?”楚兰庭问道。柳先生给竹儿的一屋子书本本都有读书笔记,字迹清隽,见解独到,竹儿不止一次赞叹过。
“难道,是柳先生?”竹儿迟疑的问。
“正是他。”楚兰庭抿嘴儿笑了帮竹儿盖了薄被,“咱们今晚不讲兵法医术,就说说这个柳先生吧。”
“十一年前,先王嫡长子遇害,庶子乱政,残害忠良,鱼肉百姓。那一年适逢天下大旱,当朝任用奸佞,不理民间疾苦,反而逼迫各地州府进献祥瑞,上供奇珍。百官为了身家性命,无不是费尽脑筋,搜刮百姓。那场景,真真的是哀鸿遍野了。鱼梁城的知府名唤周顺旻,他的治下是当时百姓心中的乐土,少有大范围饿死的饥民,没有半夜上门抢劫的官兵。周先生不满乱政,不仅不加赋与民,还开仓济民。在那样一片不见光明的黑暗中,他独自支撑了整整月余,最终还是被捕入狱了。他被押送京城的当天,近万百姓相送,哭声震天,口称先生走好。”
“读书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真可称一声国士了。周先生的被捕在许多读书人心中燃起了一把火焰,他们奔走相告,结了各种书社,呼声激愤,企图给朝廷施加压力,营救周先生。”
“这样的读书人当时有很多,他们义不避死,慷慨从容。据说当时柳先生才十八岁,不过冷笑了骂他们愚蠢迂腐。”
“呀,他怎么能这样?”竹儿脱口而出。
“柳先生虽然这么说,却是营救周先生最积极的一个,他周旋于各部门大臣之间,散尽私财,终于私底下用一个死囚换了周先生出来,他将自己仅剩的一点财产悉数赠给周先生作为盘缠,连夜孤身护送周先生出了京城。”
“柳先生自己,深感时局黑暗,抛下京中繁华,凭借一身孤勇,慷慨辩词,游说当时最有实力的三家藩王他千里奔走,晓之以大义大利,终于联合三王,举起了讨伐逆贼的大旗,一时间天下纷纷云集响应。那一篇檄文,便是出自柳先生之手。”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竹儿的声音充满了惊佩,“他竟是衡文书院的山长柳辰达柳先生?!”
见楚兰庭含笑点头,竹儿一时呆怔住了。柳辰达柳先生,衡文书院最年轻的山长,不止学问极好,兼且精书画,工诗词,素传善写梅兰石,秀逸天成,笔墨超绝。天下皆传柳先生实乃真名士,真风流,形无所牵,止无所泥;俯仰世道,从容屈伸。那家伙居然会是柳辰达先生?
“后来三王相争,柳先生感于醇王义气,不顾家人反对,投于门下。醇王夺嫡失败,柳先生四处奔走,营救醇王家眷。柳家为了避祸,将他这个庶子逐出家门,去了宗谱,柳先生亦是不悔。再后来,天下平定,今上欣赏柳先生才华,不计前嫌的欲要予以重用,柳先生却说,今生再不入朝为官。”
“柳先生闭门读书,最后上了襄山,拜在衡文书院前任山长门下,是闽老先生的关门小弟子,他这一呆,直到现在。”
竹儿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师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呀?”师兄性子清冷,很少关心其他人和事的。
“因为他是我小叔。”楚兰庭淡淡的说。
竹儿一怔,下意识抓住了师兄的手,安静的没有说话。他只知道师兄是孤儿,自小没有父母,原来师兄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可是师兄为什么从不去找家人呢?
仿佛看出了竹儿的疑惑,楚兰庭淡淡的声音带了几分自嘲,“我一次无意中听到他劝师父三思,说我命主孤煞,克亲克友。”
“还记得你七岁那一年么?我被师父打得下不了床,你吓坏了,就是那一次,我问师父,为什么还要收养我。”
“师父说我小小年纪胡思乱想,他说,人心才是卦心,心变卦变,一步一卦,一念一卦,祸福自招,吉凶自取。”
“既然师父都这么说了,你还想这些做什么呀。”竹儿笑了晃着师兄的手,“你理会他怎么说呢。”
“命运之事,最是飘忽,谁又知道呢。”楚兰庭的声音清清淡淡,少年的面容无悲无喜,清冷的月光下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淡然。
“竹儿,你莫要怨柳先生,柳先生对我不薄了。认真论起来,我和他,只不过都是柳家的弃子罢了。”楚兰庭微笑了说,“当今四大世家之一,河东柳家,终究容不下我们两个。”
“管他呢,总之你都是竹儿的师兄,一辈子都是!”竹儿温暖的小手拉着师兄的手,坚定的说。
楚兰庭看着小师弟坚定神色,终于叹息道:“竹儿,师兄乃是不祥之人,他日若果真克亲克友,你该离得越远越好,明白么?”
“胡说!”竹儿涨红了小脸,“师兄你再这样说,竹儿不跟你玩了。”
楚兰庭怔了怔,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温暖的笑意,他帮竹儿掖好被子,平淡的,“早点儿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天寒岁又除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腊月三十日,清晨的天气犹带清新的寒意,穿着红绸小袄的小童已经举着糖葫芦边跳边念着童谣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飘起了雪花,江南的雪,如杨花柳絮,轻灵调皮。
竹儿咬着串糖葫芦走在大街上,晃晃悠悠的左看右看,一群小男孩凑在巷子里玩摔炮,竹儿忍不住驻足观看。
“小哥儿,来一盒?”一个老大爷提着一篮子摔炮烟花问,“就三个铜子,保管个个儿响亮!”
竹儿犹豫的看了老大爷,他是被师父赶下山来回家过年的,不过他是一点儿也不想这么早回去,已经在客栈住了好几天了。他六月的时候曾在一个樵夫手里收到父亲的来信,信上只有两字,速归。他那时候正忙得焦头烂额,何况也不愿意见父亲,便随手一揉,扔了信纸没有理会。现在想想,过去了这么久,父亲肯定知道他收到了信却不回家,还不定怎样生气呢。
“快跑,钱胖子来啦!”不知哪个小孩儿喊了一句,一群孩子呼啦啦跑了个没影。跟在孩子们身后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一身肥肉,边跑边骂,“小兔崽子,有娘教没娘养的穷鬼,再敢在你钱爷爷门口撒野试试?打搅了老子的生意,拆了你们的骨头都还不起!”
“哎呦,您瞧,不就是一群孩子吗,这过年放鞭炮的多热闹?”卖鞭炮的老大爷陪了笑劝道。
“呸!”胖子斜眼看了老人一眼,骂骂咧咧的转身,“碰到个老棺材,晦气!”
竹儿皱了眉不解的问老人,“老伯伯,他家不就是个开饭馆的吗?这还有没有理啦?!”
“可不能这么说哩,他妹妹是莫府上的二太太,哪里是咱们得罪得起的。”老人叹了口气摇头。
莫家?竹儿内心好笑,他可不就是莫家的嫡长子吗?莫家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一号亲戚?可见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竹儿想到这儿,仰头甜甜的笑了说,“伯伯,我要三盒。”
“好嘞,三盒。伯伯给你拿。”老大爷说着,递了三盒摔炮给竹儿,竹儿接过拱了手笑道:“谢伯伯!祝伯伯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唉,好好。伯伯也祝你早点儿长高!”老大爷开心的笑了又去掏篮子,“喏,这串鞭炮,伯伯送给你玩的。”
竹儿见那老人衣着寒酸,下雪天气还在外面叫卖,哪里肯收,实在拗不过了,拿了两钱散碎银子硬塞进老人怀里,转身跑了个没影儿。
大年三十了,也没什么客人,钱胖子缩着手坐在店内一角,眯着眼烤暖炉。
几只野狗跑了进来,钱胖子不耐烦的吩咐小二去驱赶,叫了两声没有人,才记起来小二一早回乡过年了,嫌他付得工钱少,发了话说下次不来了。钱胖子暗骂一声晦气,起了身摇摇晃晃的去赶野狗,野狗看只有一个人,胆子也壮了,灵活的四下窜开不理他。这一跑,小店里顿时传来清脆的鞭炮声,四处逃窜的野狗不知为何脚上绑着鞭炮,背上系着响炮,噼里啪啦炸得到处一塌糊涂。
钱胖子早吓得缩进了后厨不敢动,觉得外面没有动静了才探头探脑的出来,看着一地的狗毛撞乱的椅子和一个一个焦点的柜台,怒得跑出了店门外破口大骂,只是小巷子空空荡荡的,哪有个人影?倒是几家住户嫌他吵闹,开门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恍若看台上的小丑。
竹儿骑在不远处的墙头看得有趣,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一路蹦跳着走开。
到了莫府门口,竹儿却有些迟疑了,整了整衣冠就要进门,被守门的家丁拦住了,“大少爷!大少爷您吉祥!老爷吩咐过了,大少爷您若是回来,自行在门前跪侯。”
竹儿挑了眉看他,“老爷呢?”
“还没回府。”家丁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竹儿跺了脚转身要走,又怕到时候更加难堪为难,留下跪着吧,又不甘心。
“竹儿,你这孩子,还知道回来呢!”温柔的声音有如天籁,竹儿抬头,是娘亲走了过来。
“娘!”竹儿扑了上去,“孩儿想死您啦!”
“傻小子,走,到娘屋子里去,娘给你熬汤喝。”钟氏牵着竹儿的小手施施然朝后园走去,那家丁嗫嚅了要说话,又在钟氏的目光中哑然。
“竹儿,你试试,娘给你做的新衣裳,可是又长高些了。”钟氏微笑了拿出几套衣衫,催促竹儿穿上。
竹儿这半年多长高了不少,衣服穿在身上却刚刚合适,因为还在守孝,衣服是湖蓝色棉布长衫,虽然简单,穿在身上却别有一股净朗清秀的味道,沉静中不乏灵动,温文中更有英气。
“娘瞧瞧,娘琢磨着你是该长这么高了,傻小子,都瘦了。”钟氏摆弄着竹儿,浅笑了道:“不过还真挺好看,要不说人看衣冠呢,你这小猴儿,穿了这身衣服就这么安静的站着,娘瞧着,还真有些大家公子的气度。”
“娘!”竹儿不好意思的笑了,“什么大家公子,竹儿不就是娘的竹儿吗!”说着要滚进钟氏怀里混闹,被钟氏拦住了,“哎呦我的小祖宗,才做的新衣裳,别回头扯得乱七八糟的了!”
竹儿讪讪的坐靠在了钟氏身边,不住口的吃着糖果小点心:山上师父师兄都是不吃甜食的,偏偏他最爱甜食,平素吃的少,这会儿自然是要补回来的。
“傻孩子,和你爹赌气呀,山上多清苦呀。”钟氏心疼的叹了口气,问,“过了年,还得回山上你师父身边?”
竹儿嘴里含着糖,应道:“还得去给师父拜年呢,山上读书清静,师父的藏书也多些。”
“竹儿,你和娘说,你师父他,真的只是个郎中?”钟氏迟疑的问。
“郎中怎么了,咱家还经商呢!”竹儿不满的嘟囔句,却不敢说其他,师父也不让说。
钟氏微一沉默,叹了口气叮嘱道:“娘不管你想的什么,你爷爷教你的东西,不能落下,听到没有?”
“娘,我又不想经商,还学那个做什么?”竹儿不满的道。
“那是你爷爷教你的,你不该记着呀。”钟氏嗔怪道。
竹儿低了头黯然不语。
母子俩个就这火炉喝茶聊天,窗外飘着雪花,屋内温馨闲适。
“大少爷,老爷吩咐您过去。”
竹儿面上的笑容一时凝固,冷冰冰地,“知道了。”
“竹儿。”钟氏担忧的看了竹儿,“莫倔强,好生说话。”
“娘放心,过年呢。”竹儿带了笑安慰钟氏。
“父亲。”竹儿敛色跪下,声音淡淡的。
莫敬韬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也不说话,只是沉默。
竹儿静静的跪着,眼前的人是他的父亲,可是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一年见两次面的客人,还比不上邻居的大爷熟悉。可就是这个客人,冷冰冰的呵斥他,当了那么多的人在爷爷面前打他,为了二弟冤枉他。
如果他只是一个陌路人,竹儿会不屑,会冷笑,可是,这个人是他爹。
愤懑之余,竹儿清楚的感受到自己那一丝可耻的软弱与委屈。那是他的父亲,不是别人,他连恨都恨不起。
“你还知道要回来?”良久,莫敬韬淡淡的问。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