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箫吹梦寒》分卷阅读24

    那中年喝得醉眼朦胧,也不知听到了没有。走在竹儿身前的青年好心提醒道:“他是咱们这儿出了名的落魄,也就定王爷心肠好不计较他来蹭吃蹭喝,莫小兄弟前途无量,还是莫要交错了人。”

    竹儿愣了愣,笑道:“多谢。”在他心里,那中年男子虽然落魄,却见识不凡,大江南北许多地方都去过,谈吐确实不俗了。再者说,能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人,胸襟气度岂是等闲可比?

    那青年见竹儿不信,补充道:“他呀,几次科举不中,四处投名帖,偏偏诗文一股寒酸气,没有哪家权贵看得上眼。四十大几的人了,连自己的饭食都照顾不周全,更别谈妻儿的了,要说他爹也是官身呢,没少在他身上花心血,可惜给他的银子都被他四处游历给玩掉了。只是可惜了他家夫人,也曾是大家小姐的。如今放眼京城,就是他家亲戚都不屑得理会他了。”

    “他就不肯改变自己的诗风吗?”那中年诗文竹儿也听他念了一些,多半是言民间疾苦的,竹儿虽然涉世不深不曾了解,却也知道京城最忌讳这些了。哀啼哭号的,晦气丧气,也仿佛国之将倾,盛世不保。

    “谁知道他是固执呆傻得不肯,还是压根只写的出这些寒酸气的诗文。”那青年撇了撇嘴没心情探究,只是一味的催竹儿快走。

    竹儿微微一愣,回头看向坐在那里独自饮酒的中年,寒酸落魄的仰头饮酒,却不知为什么眸子深处有一种清明与孤独。这里是定王爷的宴会,宴请京城名流士子,大家成群的一起聊天作诗,他那孑然一身的影子显得愈发孤独寂寥。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只当他是个混吃混喝的落魄书生,连亲人都不屑他不理他,他的心里,想必是极其苦闷的吧?

    “快点儿!”不远处的青年在催促,竹儿收拾了心情,应道:“好,就来了!”

    潺潺小溪边已经坐满了人,靠近前方给竹儿留了一个位置。竹儿抱歉的拱了手,洒然席地而坐。文人士子相聚,无非就是饮酒吟诗,竹儿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面对各种好奇的目光,却也坦然从容。

    不远处一个少年惊慌的打马而来,口中呼喝,“不好了,舜青遇到了黑熊!”众人均是一怔,就有去通知王府护卫的。竹儿眼见来人焦急,知道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许多,翻身上了一匹马喝道:“你带路!”

    “你?!”少年仿佛不可置信一般问道,眼前的孩子就是传闻中的神童吧?他多大?十二岁?十三岁?

    竹儿自信的一抖缰绳,快速的向山上围场飞奔而去,回身三箭正中三片枫叶,呼吸间的功夫就跑得远了,只听到他清朗的笑声,“快些跟上!”

    少年一怔,旋即爽朗一笑,打马跟上。留下一众士子目瞪口呆的神色。半天功夫,终于有人回过神,摇头叹息道:“终究是年少气盛,这黑熊岂是等闲?小小年纪偏爱逞强,可惜了。”

    “方才那少年是柳府的二公子吧?当真如传闻中的一般年少英俊,文武双全。”人群中传来一声赞叹,大家三三两两的坐下,一面担忧的看着围场方向,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四大世家的轶事。

    侍卫们先回来的,带着黑熊,鲜血淋漓的滴了一路,侍卫身后是几个受伤的少年,却没有看到柳府的二公子与竹儿。定亲王爷亲自出来给众人敬酒压惊,笑容温和谦雅,“本王下属管理不周,让诸位受惊了!”

    定亲王正说着,一只大雁栽在他的面前,发出一声哀鸣。他的笑容依旧不改,拱手道:“何方英雄,好箭法!”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应答。谁敢在定亲王的宴会上闹事?正沉默间,一个清脆的童声带了笑意,“怎么样,柳兄,你输了吧?!我就说了我一定能射中的!”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到竹儿打马而来,身后跟着的是柳府二公子。

    定亲王看到竹儿时面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旋即微笑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莫小公子文武双全,实乃朝廷之幸。”

    竹儿略微尴尬的看着落在定亲王身前的大雁,下马躬身道:“学生鲁莽,王爷恕罪。”

    定亲王含笑扶起竹儿,“哪里鲁莽了,说起来本王还当谢你杀死了这头黑熊呢。”

    竹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了不语。

    柳二公子大大方方的躬身笑道:“王爷若是言谢,不妨饮尽此杯!”

    定亲王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一圈,呵呵一笑,“好。”

    眼看着定亲王走远,竹儿翻身上马对着柳二公子笑道:“走,你带我去你说的地方!”

    二人虽是新交,却如旧友,在一个山谷中间漫步,竹儿如同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般肆意的躺在草坪上笑道:“你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吗?”

    “有,可惜才出生便夭折了。”柳二公子叹息一声,坐在竹儿身旁推竹儿,“喂,坐起来,你这成何体统?让人看到了多不好?”

    “谁?谁看到了?”竹儿无赖的不肯动,“你从来都没有出过京城?”

    “唔,没有。”柳二公子好笑的看着眼前的小家伙,“那莫小公子能不能给我说说江南风物呢?”

    “好啊,江南繁华,首推锦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啊。”竹儿漫不经心的道:“冷香望月,你听说过吧?我去过呢,那真的是,美人如玉江山如画。”

    “锦州?繁华是繁华,只可惜,碰上了一个暴虐贪官。”柳二公子笑了道:“你还不知道吧?橦安巡抚江祗因贪污受贿被三爷查出,龙颜大怒呢。只是因为殿试在即,暂时压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竹儿好奇的歪了头问。

    “我是谁啊,我知道的东西多着呢。这江祗说起来还是大爷定亲王的老下属呢,当年随着定亲王讨伐逆贼,出生入死的,如今安逸了却……唉。”柳二公子惋惜的叹道,旋即嗤笑,“算了,你一个小破孩,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谁说我不懂了?”竹儿不满的起身追打柳二公子,带起几片枫叶。

    晚霞醉了枫林,竹儿意犹未尽的和柳二公子回别苑,侍卫上前恭敬的对竹儿道:“莫公子,王爷有请。”

    竹儿抱歉的笑笑,随着侍卫去见定亲王。屋子里燃着龙脑香,定亲王长身而立,淡笑道:“莫公子来了,请坐。”

    竹儿躬身,“学生不敢。”一面偷眼打量定亲王,一身随意的月白长衫偏偏能穿出旁人所没有的温和儒雅,只一个微笑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温润如玉都不足言其一二,这样的风雅人物也曾横刀立马,永胜三军,难怪世人皆传定亲王是难得一见的贤王了。

    “不必拘束,你坐下便是。”定亲王笑了笑,也自坐下了。竹儿随手端起茶盏喝茶,忍不住赞道:“好茶。”

    “莫公子还通晓茶道?”定亲王颇有些意外的笑问。

    “龙团胜雪,每岁所出不过二三,为银丝水芽所制,清爽素雅,温润甘香,学生惭愧,得饮如此上品。”竹儿离座再一躬身,看到了定亲王赞赏的表情,“莫公子不止通文武,且精雅事,实在难得。”

    竹儿神色微微黯然,旋即笑了掩饰过去。就这些,都是王叔叔教他的呢,可惜如今的王叔叔变得那么的陌生。

    柳家公子说的是真的吗?这样的朝廷秘闻,酒儿怎样都问不出,他凭什么就这样告诉自己?如果是,那么雅岚姐姐很有可能是被那个江祗恼羞成怒之下杀人灭口的。竹儿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当初雅岚姐姐交给王叔叔的“三本”应当指的就是查出江祗贪污的证据。

    只是为什么雅岚姐姐会把刘大哥托付给王叔叔?她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必死了吗?那么王叔叔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阻止?还是另有隐情?

    竹儿不愿再去想,那个柳二公子和师兄长得那么像,他情愿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的王叔叔也只不过是为民除害,除了对他冷漠一些——对他冷漠些其实也没什么的,真的。

    “莫公子,这是今日所获黑熊的熊胆制成的酒,本王的属下用多种宫廷秘方赶制出来,此酒在酒窖放置月余就可饮用,还请莫公子勿要推辞。”定亲王即使面对一个小小少年语气仍旧十分的尊重温雅。

    “学生受之有愧。”竹儿笑笑躬身,不肯要。

    “傻孩子,谦虚太过,就失了少年人的锐气了。”定亲王微微一笑,“我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竹儿这才不好意思的接过酒坛,“谢王爷!”

    “常州那边,如何?”看着竹儿走远,定亲王收敛了笑意,淡淡的问。

    “据莫家几个兄弟说,莫公子不得家主欢心。”黑暗中不见人影,只闻人声,“但莫敬韬一口咬定莫公子就是他的长子,不肯松口。”

    “你没告诉他,若他承认莫行秋不姓莫,就能去了他莫家的商籍,给他家其他几个孩子捐一个功名?”

    “说了,还说若他一味固执,莫家对咱们,不过蝼蚁。只是他咬紧牙关不肯松口,生怕我们会对莫公子不利一般,任是威胁利诱都不管用。”

    “混账!这分明是帮莫行秋认祖归宗的好事,如何能让他觉得是要对莫行秋不利?”

    “是属下判断失误,属下原以为他对莫公子并无情意,是以……谁能料到他回绝得如此干脆,倒是真心把莫公子当做亲儿一般。主子,天下之人千万,相似之人不在少数。又或许只是凑巧呢?”

    “绝无可能。”定亲王微微走神,旋即淡淡的道。凑巧吗?那喝茶的动作,那说话间的神采,都和她一模一样,怎么会是凑巧?

    “裕亲王知道多少?”定亲王冷淡的问。

    “三爷只知道我们四处说莫小公子不是莫家亲子,和莫家并无交涉。”

    定亲王微微点头,“既是这样,暂且饶过你一次,下不为例。”

    “至于莫家,既然他这样不识抬举。”定亲王冷淡的,“就别怪本王不留情面。”

    “主子,会不会打草惊蛇?”

    “听说莫家曾经有一个幼子被逐出家门?”定亲王轻笑,“兄弟相争,果然哪里都避免不了。”

    “是,属下明白。”

    “还有,留神柳家。”定亲王淡淡的吩咐。江祗被查,四大世家各家侯王为避风头都缩在家中,今日的宴会本以为一个都到不了,却不料这柳家公子会来。这就有趣了,柳家刻意接近莫行秋是为了什么?听说柳家嫡长子去了一趟襄山却无功而返,柳家将要有什么动作?但愿他们不要下错了注。

    “主子放心。”

    “恩?”定亲王回头,看向房间一角,“还有疑惑?”

    “主子,若莫公子果真是三爷嫡子,必定能得万岁青眼,主子为何不趁早除了后患,反而……”

    “呵呵。”定亲王轻笑出声,“你觉得本王顾念旧情,不肯对莫行秋下杀手,反而为我那三弟做了嫁衣裳,置自身于不顾,置尔等于险境,是吗?”

    “属下不敢!”

    “那是本王的同胞亲弟,天下间没有人能比本王更了解他了。”定亲王轻轻的说,嘴角仍旧是一片温和笑意,眸子深处却是冰寒刺骨,“你看着吧,本王对这孩子越好,他就越会多心。”

    他的三弟这一生最在意的是什么?

    昔日年少,阳光明媚,敏儿与他们携手共游,抚琴同唱。那天真而明媚的笑靥,仿佛生命中的阳光。三弟拉着敏儿的手幸福而郑重的给他敬酒,“大哥,瑛儿此生一定不负敏儿,大哥放心!”

    那天他才得胜归来,三弟失魂落魄的在他马前跪下,撕心裂肺的哭号,“大哥,敏儿她,敏儿她被逆贼杀害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三弟这样哭,那个总是笑得天真灿烂的三弟,总是拍着胸脯说男儿流血不流泪的三弟,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敏儿,是三弟生命中最疼痛和最温暖的记忆。那永远消逝再回不来的少年过往。

    三弟最大的弱点在哪里?

    漫天飞雪,荒野无灯。瑛儿的长剑刺穿小六弟的身体,鲜血一点一点溢出,那个才只有十八岁的孩子,尚且稚嫩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疼痛,还有来不及消散的信任与依赖。

    他轻轻的对瑛儿说,知道吗,刺杀我的杀手是我安排的,不是六弟。

    他的瑛儿,他的三弟,以为小六弟要杀害他,为了他这个嫡亲的大哥忍痛杀了小六弟,那个天天跟在三弟身后叫哥哥的孩子,三弟最得力的助手,悉心培养的庶弟。

    他轻笑了看三弟一脸的惊痛,决绝的转身而去。留了瑛儿独自一人守在小六弟的尸身旁,整整一夜。

    他知道,那个曾经千里相送,拉着他的缰绳千叮咛万嘱咐道一声大哥珍重的小三弟再也回不来了。不过他不在乎。

    从那以后,三弟连睡梦中都会惊醒,不许旁人近身。世人都道三王爷刻薄寡恩,冷酷苛刻,只有他知道,那冰冷的背后藏了多少的不安全感。

    多疑,是三弟最大的弱点。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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