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瑾温声笑道:“都是同胞兄弟,沣儿与洵儿,原当与旁的从兄弟不同才是。”
他前日便接了载沣入宫廷与皇子共同读书,当中固然有牵制张墨瑛的意思,也有示仁义于天下的意思。他为了一些目的将张载浛抛出来,私心也好公心也罢,固然是多出了几分变数,可有些流言无形中也抬高了三弟的身份。他是嫡长子,名分大义上都占了先机,却在皇考多年防范下无法染指军权,皇考死于意外,至今皇考手中的秘密军队下落不明,焉知没有后手。按说他是名正言顺的承位帝皇,就算现下没有嫡子,可是正当壮年,又不比得是亲王的时候,若不是顾及名声,暂时不能动为皇考守孝的原配,就算是现在想要嫡子,自也不是难事。可是皇考在世时,只有张载浛才是唯一嫡孙,只怕会有遗命。他也不信皇考全无安排,若是一步踏错,极有可能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变成乱臣贼子,若是翻出旧事,说他是杀父弑君篡位也并非全无依据。
何况三弟素来低调谨慎,如今越是示弱,他便越是不安。只希望张载浛能够牵制住三弟才好。
这样想着,张墨瑾复又笑道:“浛儿小小年纪已经领兵三军,沣儿做弟弟的也不能落后太多才是。”说到这儿,忍不住低低的怅叹一声,“若是敏儿地下有知,也当足以安慰了罢。”
乍听张墨瑾提及敏儿,张墨瑛心中微颤,旋即忍不住苦笑。
大哥一面无所不用其极的离间他们父子,一面又想利用他对敏儿的情义。
可笑他屡屡中招,以致于与亲生骨肉疏离到这般地步。就算如今的疏离还在他的算计之中,可是往日的亏欠却半点做不得假,究竟还是他的不是。
大哥总是这样,永远的温和文雅,明明是天底下最没有心的人,却最擅长利用情义动人。
张墨瑛默默饮尽杯中残酒。
张墨瑾也沉默了。他对竹儿,究竟还是有一份私心的吧?
谢元恫擦了擦脑门的冷汗,眼看着皇上与三爷一处饮酒,犹豫了不前,便听到皇上淡淡问道:“什么事?”
谢元恫趋步跪下,犹豫了看向三爷,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惨白。
张墨瑾微一挑眉,温和的,“说。”
谢元恫微微闭眼,旋即咬牙道:“启禀皇上,关宁城……失守了!”
“你说什么?!”张墨瑾的声音依旧温雅,目光落在谢元恫身上,却是慑人的冰寒。
“琏郡王兵败,退守建德城。”谢元恫狠狠叩了一个头,勉励维持的从容声音中犹带惊惧。
张墨瑾霍然起身,船身晃动,他盯着谢元恫看了半晌,方才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张墨瑾回头,见张墨瑛不知什么时候俯身跪下,“小儿不肖,还请皇上念其年幼,免其一死。”
平淡客观的语气,张墨瑾却不知怎的听出了幸灾乐祸一般。张载浛年幼有军功,他任命张载浛,朝野视为儿戏的不在少数,他也不过置之一笑。身负身世谜团的侄儿年少高位,未尝不可磨砺他自己的几个儿子。对于此次,张墨瑾想过的最坏的打算不过是熙**师楚兰庭曾与皇考有约,又为张载浛嫡亲师兄,张载浛趁势又得军功,更多的预测却是僵持之局,却没有想过竟然会落败!
谢通呢?孟云昆呢?都是死人吗?!张载浛本就年纪小,资历浅,就算有所失误,也该拿捏得住才对!
冷冷看了张墨瑛一眼,张墨瑾甩袖离开。
眼看温文的兄长终于流露出一丝羞恼,张墨瑛缓缓站起身,眼底神色莫测。
弘德殿里,谢元恫俯身跪地有一会儿功夫了,冷汗已经湿了重衣。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张墨瑾冷冷道。
“楚兰庭夜袭关宁,琏郡王不在城中,后……迎战有失果断,士气大丧,守城不力,天明十分,关宁城破。”战战兢兢的说完这一段话,谢元恫已是忍不住连连叩首,他才任命兵部,前方落败,少不得要承受无妄之灾。
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张墨瑾却听出了不同的意思,半晌,他方才咬牙道:“好,好!”
“传朕旨意,琏郡王守土有失,即日起夺职夺爵,军前效力,戴罪立功!”
兵者,国之大事,不同儿戏。军需粮草,人马调度,都是消耗国家元气的事情,不敢轻动。何况他才登基,就逢此落败,不异于被人重重打了一耳光。君王垂拱治天下,祖宗基业,不敢寸毫有失。今日之败,实乃他这一生都难以抹去的污点。
“命你为军前统帅,即刻启程!如若再有失误,提头来见!”最后一句,已是寒气森森。
谢元恫早在得知此事的一刻便料到有次一遭,他小心翼翼的措辞道:“柳家数代镇守边关,臣请一二熟悉军务之人从旁协助。”
张墨瑾沉吟了没有说话。他如何不知道人过中年的谢元恫这些年的磋磨下早失了当年锐气,不是最佳人选?只是皇考留下的人他就算敢用,也不敢委以三军,年轻一辈又没有几个能有多少把握,算来算去只剩下谢元恫还可堪一用了。想到这里,不由对已逝的先皇更生出几分恼恨,若不是先皇防备他太紧,何至于有今日窘境?
至于柳家,如今柳辰达这个家主下落不明,上下人心浮动,他亦是不敢妄动。何况柳家投靠三弟在前,得罪于他在后,就算再有合适人选,他也不敢交付三军。毕竟这些家族子不比张载浛看来稚弱可欺好拿捏。
良久,张墨瑾方才淡淡道:“国事当前,柳家原当效力。你有合适的,不妨带两个在身边。”
国在家在,不过一用,想来不至于出什么幺蛾子。
“臣,遵旨。”
“还有,传旨,楚兰庭少小即杀父害弟,不贤不孝,因不见容于家国,出逃熙国。不料此子刻薄狠毒,不忠不义!今既叛国,当以千刀万剐之刑!”
“捕获此人者,赏金十万!将此文书送与熙国皇帝一份。”
这一次,谢元恫有些跪不住了,皇上这份旨意太过诛心狠辣,他光是听着就忍不住打了寒颤,“皇上,楚兰庭毕竟是……”毕竟是楚先生嫡亲弟子,是柳辰达真正的血脉亲侄,皇上是不是太过不留余地了?
张墨瑾扬声,“嗯?”
冰冷的目光下,谢元恫忍不住噤声。
“不论他是谁,叛国都不可恕!”张墨瑾淡淡的道,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温文。
谢元恫跪着的身子忍不住伏得更低了一些。
竹林萧萧,张墨瑛一身儒衫,原本俊雅的面容此刻看来却平庸之极,与他同行的同样是一个儒生,分明还没有到夏日,却摇着一把纸扇,颇显得有些迂腐可笑。只是他们谈论的话题却沉重不堪。
“将军想必已经知晓竹儿落败之事,墨瑛身在京城无法动弹,还请将军往边境去,墨瑛感激不尽。”
明渊摇头道:“王爷需知道,王爷在,则公子必在,王爷若亡……以公子对王爷的情义,只怕难以善终。”
一番话说得张墨瑛怔忪片刻,苦笑道:“墨瑛自负还有几分本事,就算无将军相助,保全自己尚不足虑。可是竹儿才十五岁!”
再多的话没有多说,可是担忧之意却溢于言表。只是张墨瑛秉性刚强,甚少流露情绪罢了。
“先皇曾与楚兰庭有约,此子……”明渊微微皱眉,眼底隐含了几分凌冽杀气,旋即淡淡道:“公子虽受挫折,身在军中,究竟比王爷安全几分。”
张墨瑛沉默片刻,摇头叹道:“怕只怕,这孩子过不去这个坎,如今他身边连个可堪提点协助的人都没有,但有万一……”
“竹儿年少聪慧,福气深厚,先后有楚先生柳辰达训诲,更得先皇爱重,将军教导,虽历经挫折,始终有人在旁陪伴。可是此次不比寻常,竹儿年少骄傲,从未历此磋磨,只怕一时想左,那就毁了。”
大哥用竹儿,不论有多少目的,捧杀这一条都是应有之意。
“再者,竹儿与楚兰庭师出同门,一起长大,这几年楚兰庭为竹儿出生入死,情分只怕比我这个徒有虚名的父亲要强得多,这孩子善良重情,易为情义牵绊,何况楚兰庭在他心里,只怕鲜有人能及得上,如今……”说到这里,担心中难免带了几分浓浓的自嘲之意。
竹儿是他的孩子,他们父子认真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何况许是因为血脉至亲,有些默契也算天成。旁人眼里,这孩子许是聪慧志坚的天之骄子,可是这孩子的性情,他这个当爹的却再明白不过了。
当年他为大哥所欺,失手杀了小六弟时已经早过成家立业的年纪,可面对至亲的背叛离去依旧险些挺不过那一关,何况竹儿如今才多大年纪!
明渊微微皱眉,却再没有说什么。
边塞暮迟,长烟落日。
灰蒙蒙的酒旗有气无力地贴在旗杆上,吱吱呀呀的桌椅上坐着一个身着细麻长衫的少年,清秀的面容带了几分清醒的醉意,右手抱着一坛浊酒。
边城小店能有什么好酒,只是烈酒呛人,火辣辣的烧着胸腹,仿佛就能忘了此身此世一般。
明渊立在几步远的地方,皱眉看着竹儿,眼底积聚起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气。
他早听属下说了这几日竹儿的动向,每日天不亮就泡在军营里操练军队,日暮收兵,就独自来此喝酒,每至夜半,烂醉而归。
明渊军旅半生,从来不知何谓颓唐,何谓失败,何谓软弱,何为迷茫。最看不得的便是这等一遇挫折便沮丧买醉的行径。总算竹儿还记得练兵正事,不然就算竹儿是他少主,他也少不得要以马鞭劝主了。
可就算是现在,他仍旧忍不住心中怒火,只想到三爷的话才略微平静一些,上前几步拎起竹儿,“随我来。”
竹儿迷糊间感觉面上一凉,他呆愣了一会儿,抬头见是明渊,缓缓露出几分苦涩,“将军何以违令?”
明渊沉着脸冷冷道:“楚云潇就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当人面辱其师,竹儿忍不住怒视明渊,半天工夫垂头,“师父有师兄就足够了。”
“师出同门,不想差之千里。”
刻薄冰冷的话刺激着少年,却激不起少年心中的勇,只是让竹儿颓然叹息,“我从来都不如师兄。”
明渊面沉如水,克制住胸中的怒气,半晌,淡淡道:“王爷的信。”
竹儿莫名的接过信封,见到父王刚毅清瘦的字迹时,心下微颤,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再看。
良久,他方才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的看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怒气冰冷,不,甚至他想都没想过这种时候会收到父王的信。信的开始语气平淡,只说读史偶得,录了一首诗:谗语能令骨肉离,□难测事堪悲。何因掘得江充骨,捣作微尘祭望思。这说的是西汉时戾太子刘据因奸臣贼子为父皇所猜忌,阴差阳错之下,竟至于身亡,父子阴阳两隔。
那刘据乃是其父年近而立得的长子,虽父子政见不同,爱重荣宠之意却从未曾少,可怜为谗语离间,骨肉死别。据传其父闻听儿子殒命时一时呆愣,竟是悲怆泣涕,后建有思子台,终是欲招子魂而不可得。
竹儿看到这首诗先是愣了一下,忍不住胸中暖热,眼眶亦不知何时就红了。颤抖了目光一字字看去,心里旋即又有一些说不出的失落。
父王借着这一段故史,却是点评戾太子言行之非,言辞犀利一如故往。
凡居上位者,俱都喜欢重情重义之子,一则提拔笼络不易被反噬,二则也易控制。但身为太子,仁厚之余有失威严,遇事少胆魄沉稳,则是忌中之忌。
整一张纸俱都是点评是非,坦言御下之道,虽没有说竹儿的不是,可是提点不赞成之意仍旧可见。竹儿看到这里,心中惊诧之余,难免惘然。
竹儿自小虽也跟着师父看谋略六书,读韩非子,却没有听过这样浅白功利的道理。
竹儿命格贵重,楚云潇教竹儿谋略心术,从来点到即止,不肯深讲,需知自古韩非子之流俱都难有善终,他与竹儿虽是师徒,也当有所避讳,也免得他日坏了情分。张奕玄教导竹儿有限,又兼之恰逢大事,也没来得及教孙儿这些道理,本想着来日方长,孙儿年纪又小,不忍过早断了这一段天真。所以竹儿长至如今,这样的教诲还是第一次听到。
怕也只有张墨瑛敢这样教竹儿,愿这样教竹儿了。如斯诛心之言,非至亲不敢相传,就算是至亲,当年张奕玄亦不肯教自己的儿子,唯恐儿子坐大,张墨瑾张墨瑛处事御下之道,也都是吃了不知多少亏才得来的。
竹儿到底年少,只觉得满纸逆耳之言,看过一遍便不肯再看,再看下去,却是难得一些鼓励安慰的话,劝他年少,不可气馁,又言自古成事多艰舛,更有说到兄弟对阵如校场比武,只论胜负不伤情义。最后还说到师兄被通缉的事情,这才隐约露出一点责备之意,若不是他,事亦绝不至于此。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