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记忆
穿过一条四面布满镜面的走廊，被无数自己的影子包围着、注视着，笔直前行约五分钟，就能看到位于走道尽头的领航员专属船舱。上船一个多月来，这是赛罗头一次如此接近镜子骑士的房间。虽说之前也由于迷路等种种原因路过这儿，但一想到上次擅闯船长室时留下的阴影，他便努力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对这两个人的卧房敬而远之。
赛罗敲了三下门，然后在原地等待。这儿安静得有些不像话，简直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经过重重反射的光源将空间映照得如白昼般明亮，整片区域仍给人一种冰冰冷的感觉——这感觉绝非赛罗的错觉，而正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舱门开了。镜子骑士探出半个身体，飞快地看了一眼赛罗和他手上的东西——一块猩红色的毯子，毛料边缘的金色刺绣已经被磨得所剩无几。镜子脸上的表情并不吃惊：“我用不着这个。”
“这是红莲……”
“我知道是他让你来的。”对方的语气有些生硬。可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又改变了主意，小心翼翼地从赛罗手上接过那块精心叠好的毯子。“谢谢你。”
赛罗看着对方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在视线中。声音倒是温和多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你好像有话要说。”
被他这么一问，赛罗突然觉得有些尴尬，连忙挥手表示否认：“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那时候在边境入口，我见到你和百合用地球语交谈。我也学过一些地球语，可你们说的话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镜子微微笑了一下。“地球上的语言比你想象中要多。和绝大多数高等文明不同，地球人还没有发展出一套全民认可、真正意义上的通用语。你学的多半是那里的六大语言，但百合用的不在此列。”
赛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以为话题要就此结束，不料镜子脑袋一斜：“我可以教你。还有好几个星期才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只要别把飞船掀翻，红莲不会介意我们找点事情做的。”
然后他们真的坐了下来，每天抽出几个小时坐在这个冰冰冷的房间里补习语言。即便是习惯性逃课的赛罗也不得不承认，镜子对教学颇有一套。他讲得很耐心，手上的材料也以实践为主，而不像以往光之国的课堂那样死磕理论。
后来，赛罗又向镜子问起过一次早濑兄妹的事。
“他们的母星被恶魔星人毁灭，自小侨居在地球东部的一片岛屿上。布鲁库也是在那时候制造的，因此核心模块采用了地球制编码。”
“你对他们的事了解真多。”
“算是吧。”对方耸了耸肩，“我以前在边境入口住了近三个月。红莲待得更久，百合说他曾经进入那个宇宙，当过几年怪兽猎人，从商是后来的事。但和其他工作相比，星际贸易确实是一份灵活的职业，有机会去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包括其他宇宙。”
“比起这个，能说说镜之星吗？”
镜子瞥了他一眼。“你可以去问詹奈，我知道的不会比他更多。”
他话音刚落，一块显示屏便在折叠架的帮助下从天花板降了下来，终端依然是那张看上去不怎么愉快的脸：“镜之星是存在于巨大镜子中、通往二次元世界的行星。其住民拥有穿越反光物体的能力，生性冷漠，与三次元世界交流极少，异星友好度评级：不宜接触。”
“谢谢你，詹奈。”镜子打了一个手势，人工智能便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可你和他们不一样，赛罗想，不仅能在三次元实体化，看上去也不讨厌这里。“为什么你会留在这个世界？你是在三次元出生的吗？”他问。
“我不知道。”镜子幽幽地说。“我记不起关于自己双亲的事……我没有三年前的记忆。”
赛罗愣了一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没什么值得道歉的。”对方摇摇头，神情始终没什么变化：“与我失去的其他东西相比，这些算不了什么。红莲说，我学习一些技能的速度比常人快上几倍，因为我曾经掌握过那些技术，大脑和身体中还留有记忆。”他说着看看自己的双手，似乎对此仍然抱有疑问。
这一刻，赛罗恍然大悟：先前旅途中的许多事似乎都可以解释了，尽管在他看来这仍是管中窥豹。
“可对于你的另一个问题，也许我知道答案。”停顿了一会儿，镜子说：“我想……我是因为爱而来到这个世界的。”
空气中忽然响起急促的“嘟嘟”声，赛罗紧张地站起来，却见镜子骑士不紧不慢地在面前张开一面镜子，从那里映射出船长室的图像。镜子盯着画面看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从紧绷转向似笑非笑。
“发生什么了？”赛罗赶紧把脑袋凑过去。
“两个人又吵起来了。”对方发出叹息似的一声，“都多大的人了，红莲还学不会与人和平共处，时不时地像个小孩子。真是一秒也不能不看住他。”他说着也起身，把前方的镜面手动拉伸到半个身体大小。他刚把双脚踏进去，上半身又折了回来：
“我离开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你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复习刚才学过的东西，敬语可是这门语言相当重要的部分。”
“好，好，我知道。镜子骑士老师——”赛罗拖长了音。
等镜面消失在空中，确定对方彻底离开以后，赛罗丢下手头的显示屏，转而环顾四周。这一次，他总算有机会毫无顾忌地看看镜子骑士的房间：随处可见的白色墙壁，除了两把椅子、给赛罗补习用的桌子和一张素色大床，房间里几乎没什么装饰品；前些天赛罗带来红色毯子倒是好好地堆在床头，成了空间里唯一的亮色。他觉得实在无聊，便在房间里瞎转悠，却一不小心触发了某种机关：覆盖在一面墙上的金属板缓缓向上升起，露出隐藏在后面的十几排书架。
在这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还有谁会费老大心思储藏这么一堆笨重的纸片？尽管赛罗死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聊胜于无，他还是踏进藏书室，饶有其事地翻看起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排架子上的书籍，继而发觉上面尽是些自己看不懂的文字。早该料到的，他扫兴地合上书页，转身朝里层的书架走去。
赛罗记得詹奈曾经说过，两兄弟把前任阿班红莲号撞烂后，把自己赔给红莲作为补偿，又从老飞船上取走电脑主机、好些零部件和生活用品——换句话说，就是把能用的东西全都拆了填进机体。照这么看，从前的镜子骑士一定是个博览群书、老派守旧，无趣透顶的家伙，赛罗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走到藏书室的尽头。这儿与外面的景象没多少两样，只是灯光严重不足，房间显得昏昏沉沉的，阴森感加剧了。
赛罗草草地看了几眼最末排的书架，失望地发现那里也不过是比外面积了更多灰。他正要打道回府，注意力突然被某种微弱的光芒吸引住了。赛罗抬起头，注视那个光源——它静静地躺在架子最高层，远离书籍，像是被人刻意摆放在那里的。
只是看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赛罗这么对自己说着，一只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抓住连接在发光物一头的链子，将它从高处扯了下来，这才发现是一枚银色的金属吊坠。其盾形的表面刻有奇怪的对称图案，花纹部分微微凸起；背面是一片空白，但在正中刻有一行极小的文字。赛罗带着吊坠回到房间，借助灯光总算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短短一句话，难得是用通用语书写的——送给我自己。
哪有人这么自恋的？赛罗皱皱眉，感到兴趣全失。他把坠子向空中一抛，又一把握住，打算把东西还回去。岂料这个时候，吊坠没来由地开始发光，把赛罗吓了一大跳。他张开手心，任由这光从金属挂件中钻出来，缓缓地、均匀地向空气中扩散。不到半分钟的工夫，赛罗面前出现了一个由这光芒组成的盾形屏幕，看上去和镜子骑士一贯使用的镜面没啥两样。
最初的画面是一团庞杂，接着雪花开始变得有序，开始向中间移动，渐渐地、渐渐地凝聚成一个人形轮廓——镜子骑士。赛罗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
伴随着“沙沙”的背景音，画面中的人形发话了：
“当你看到这个画面的时候，说明我已经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替身
“不必觉得太惊讶。”画面中的镜子骑士说。“我对这枚吊坠做了设置。既然它能被打开，就证明你现在安然无恙，体内也积累了一定力量。有什么人将你——我们复活了。”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表情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我想，是红莲做的。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操作方法，但他一定能找到。如果红莲还在你身边……他还在你身边吧？
“任何出生在这个宇宙的人，多少会听闻这样的传言：二次元人可以死而复生。绝大多数人将它视为无稽之谈，但也有一些人对此坚信不疑，并企图加以利用。我曾经为此遭到绑架，也因而了解到存在于自己身上的这种特质。很难说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但它是真的。我之所以如此确信，是因为绑架者对于被复活者的描述，和我自己的经历完全相同——换句话说，我曾经死去。有什么人将我复活了，所以此刻我才能出现在画面中。正因为这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你身上将会发生什么。
“死而复生在许多星系文化中被视为禁忌，因为它违背了宇宙的熵定律。被复活者的身体不会衰老，而是永久地停留在他最初死去时候的样子。然而，复活不意味着永生，它伴随着高昂的代价——如果我没猜错，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瞒着红莲，在吊坠中设置了特定的程序，将我已经拥有的两百多年记忆、以及未来将会得到的记忆全部保存在这里，也许有一天你会用得上。
“你有选择是否接受这些记忆的权利。你可以放下过往，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也可以接受这些记忆，继续你——我们未能走完的人生。现在，如果你准备好了，可以按一下吊坠背面的那排文字，根据提示选择你想优先恢复的记忆。战斗、语言，知识或是情感……”
“放开那个东西。”一条冷冰冰的句子从背后传来，将画面中的声音打断。赛罗回过头，看见他所熟悉的那个镜子骑士。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看的。是它自己……”赛罗知道这借口有多无力。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继而被身后的墙壁阻挡住去路。
“放开那个东西。”对方重复了一遍。
赛罗照着他说的做了。然而，金属坠子没有遵从重力坠落，而是自旋着从他手心缓缓浮向空中；一旁的盾形屏幕逐渐收缩、涣散，变形，不到几秒的工夫便烟消云散。
“现在，离开这个房间，避免和那些光接触。”镜子下达了第二道指示。
赛罗举起双手，表示收到。他沿着墙缓缓移动，很快就到达了舱门，镜子就在那里等他。可……对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奇怪。赛罗顺着对方的视线转过头，发现吊坠所在的位置已经被一个光球取代。
镜子向前跨出一步。仿佛是感应到他的动作，光球朝这边飘来。
“你没事吧？”赛罗瞥了镜子一眼，发现对方一动不动，似乎完全被前方的物体吸引住了。可紧接着他开了口，从中发出断断续续的词语，脸上满是惊恐：“我……控制不了身体。它在吸引我。它在窥视我……一直在等待，程序已经开启……不，求求你不要……”
赛罗试图拉住对方，却被一把甩开。
“不要碰我！”二次元人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告诉红莲，让他……不，不要让我看见那些……不……”
一道强光从眼前闪过，巨大的冲击波接踵而至，将赛罗推向门外，令他重重地撞在走廊的墙壁上。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不远处的镜子骑士紧紧攥住那枚吊坠，周身围绕着青绿色的光芒。对方抬起头，赛罗看见他头部的金色水晶变成了红色。不仅如此，对方的身体也为阴影所侵蚀，正在逐渐转向灰绿色。
“我能感到身体在燃烧。它正在杀死我。”声音平静得可怕。“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什么东西？”
“什么也不是。从虚无中诞生的破坏之神，抛弃理性而遵从本能。”
赛罗还想说些什么，一个红色的身影飞奔过来，将他的视线遮去大半：
“小镜子！”
一时间，二次元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星人。
“小镜子，是我，红莲火焰！你还认得我吗？”
“红莲……火焰？”
“没错。是我，我在这里。”火焰的声音柔和极了，与平时那个粗鲁又暴躁的船长判若两人。他说着朝对方伸出手：“听我说。放下那个吊坠，一切都会没事的。”
镜子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他，身体一动不动。
“小镜子，你要相信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三年吗？还有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
“三年……”镜子喃喃地说。
有那么一瞬间，赛罗以为对方恢复意识了，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事让他大吃一惊：笼罩着镜子骑士的青绿色光芒逐渐暗淡下来，露出其正在变成漆夜般黑色的躯干。
镜子的头稍稍动了一下。“你和他有二百三十七年。”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借别人之口说的。“那是你和他的回忆，不是我的。我只有这三年。现在他要杀死我，你会选择他，放任我死去。”
“他才不会……不对，根本就没有什么你和他之分，你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无论哪一个你都是小镜子，我的领航员。”
“你想要的不是我，是那个拥有二百三十七年记忆的别的什么人。可你错了，我不是他。你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声音几乎变成了咆哮，“我永远无法成为你的那个镜子骑士。你们曾经共度的时光，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不是这样的。”火焰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放下吊坠，小镜子。伤害你的不是过去的你自己，而是以你的记忆为媒介，企图入侵到这个世界来的邪恶的影子。用你的意志与它对抗，不要让身体□□控。”
“伤害我的正是这记忆。上一次我选择接受过去，却令自己投入地狱。我看见了——物质持续消散，世界变得支离破碎。我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为什么是我？
“是你的错。”镜子伸出一只手，上面原本是水晶的位置如今被一个红色的泡状物体取代。他的手心聚集起一团黑色的能量物质。“是你将我留在那里，将我留在黑暗中, 独自等待死神的来临。你丢下我。骗子。你说你会回来找我。你说重获记忆可以令我找到活下去的意义。你说你爱我。”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