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还不能在这里倒下呢,我们就快到京城了。”今日走的路避开人来人往的驿道,路旁没有人家,更没有茶肆,一整天没有喝一滴水的连翘早已疲惫得说不出话来,却仍是无力地抚抚怀中孩子的头,鼓励着他坚持下去。
冬儿的嘴唇泛白起皮,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水了,小眼睛干涩地难受,更加用力地偎在连翘的怀里:“连翘叔叔,爹爹他们会怎么样?”这一路走来,乖巧的孩子不问其他,问的最多的是“爹爹他们会怎么样”。连翘低头,不知该如何作出解释。良久,却还是说出实话。
“当今天子认定了西京侯府上下几十众人口全是乱党,自然就不会让他们留有活口。所以冬儿,从我们离开汴凉开始,你就已经不是你爹爹的孩子,也不是在西京侯府出生的了。”他知道冬儿听不懂这番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迷糊,可这话也只能就这般作安慰用,其他的事实谁都不愿忆起。
“那么冬儿以后就只有连翘叔叔了吗?”
“不会的,冬儿以后还会有一位叔叔疼爱,宝珠姐姐她们也会好好待冬儿的。”
这般的对话又不知持续了几回,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路旁却依旧不见一屋半瓦可以遮风避雨供他们睡上一夜的地方,连翘不由叹气。冬儿早已饿得无力,抬起小手贴了贴连翘的脸颊,声音软糯:“连翘叔叔,冬儿不累,我们继续赶路吧。”
自出了汴凉,这孩子便一*一日乖巧懂事起来,才三岁而已,才刚能把话说利索而已,这个孩子……
连翘紧了紧手臂,一咬牙,两腿一夹马肚,想要驱马继续前行,可连日的奔波人尚且疲惫不堪更何况是马匹。连翘只觉得马腿一曲,整个人就已经往前翻去,那马一声嘶鸣,真真前腿跪倒在地。连翘下意识更加搂紧了冬儿,一个翻滚倒在路边,尖锐的石子擦伤手臂,痛得一时睁不开眼睛,连日来的疲惫顿时一齐侵袭过来。昏过去前,他放下心来——幸好,幸好冬儿没有受伤。
☆、第二十六章 累累(2)
这天色终于彻底暗下,凭空突然响起一声闷雷,洋洋洒洒下起倾盆大雨。泥泞的道上,污水横流,枣红色的马似乎休息够了,踉跄地站起身来,甩了甩头和尾巴,打出响亮的响鼻。远远的,传来车轱辘滚动的声音,隐约还有人甩着马鞭向这边过来。枣红马再度打了个响鼻,低头去咬昏死过去的主人身上的衣。
雨下得太大,为赶路而选了这么条不见人烟的小道已经是十分失策了,若再误了时辰怕是会被自家爷责难,那赶车的人大力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更卖力地赶车。只是车子赶得急了,难免出事。待到那赶车的瞧自己了前方的马匹,已然快要来不及停车。
猝不及防停下的马车惊扰到其中休息的人,有少女伸手撩开车帘,怒道:“怎么突然就停车,惊扰到爷休息你该当何罪!”
“曾姑娘,前头有匹马挡着路了!”
“那就把马赶走,别误了时辰!”那少女大声道,前头的路上果真有一匹马,毛色已经不再健康,像是被主人驱赶着赶了不少路的样子。主人?少女突然叫起来:“那边还有个人躺着!”
赶车的汉子奔过去仔细察看,回头哦便问:“曾姑娘,是位年轻公子,似乎是昏过去了,怀里还有个孩子,要不要救他?”
“莫管他人门前雪,爷难道没有这样教导过你?”
一直未出声的车内的另一人终于懒懒开了口,声音里带了点被误了时辰的不耐烦。
少女早已跳下马车奔过去,听见自家爷这样的话回头就来一句:“爷,这位公子长得真真的漂亮,您不看看吗,或许您会很喜欢呢!”
“哦,真长这么漂亮?”一只手撩开帘子,探出头来,那位爷眉目俊朗,神情却轻佻佻的很,“曾丫头,来说说他究竟长了什么样子。”
“啧啧,那个漂亮的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爷以前不常说西京侯爷长相极其漂亮么,这位公子绝对不输他。”
说着,少女已经奔回马车,身后的汉子抱着那人走来。
白色的衣脏的已经辨别不出是出自哪家制衣坊,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倒是这张脸,确实如人所言漂亮的紧,而且眼熟的紧。
“爷,怎样,漂亮吧?”
少女洋洋得意的笑脸看起来是那么的天真,那人伸出手轻佻佻地用手指来回抚着她的唇,脸庞凑近,眯起眼笑:“的确漂亮,可还是不及我们曾儿呢。”
“爷你又逗弄我了!”
“呵呵,爷我从不撒谎骗漂亮姑娘,不过……”他略一沉吟,唇角上扬,眸光中闪过狐色,“这张脸倒是熟悉的紧,曾儿,你似乎给爷我发现了一件好东西。”
睡了有多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整整一天?
连翘吃力地醒来,睁开眼所见的却意外的不是碧空蓝天,身下的褥子柔软舒适,周身似乎还有一股奇异的熏香。分明不是他昏过去前的小道边。
他撑起身子,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进来的少女穿着翠绿的裙衫,眉目灵动可人,见床上的人已经醒来立刻就笑了起来:“公子可算是醒来了,睡了有几天了呢!”
陌生的少女面容看起来十分无害,连翘为难地四顾,问道:“请问姑娘,这是何处,还有和在下一起的那个孩子……”
“公子不用担心,这里是我家爷暂居的客栈,至于那位小公子现下正和爷一处玩耍。那可是位好乖巧的小公子呢!”
少女笑嘻嘻的脸庞讨人喜爱,连翘不由觉得稍稍安心。他掀开被褥想要下床却被少女拦住。“姑……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他想这样说,可那少女的眼眸清亮得没有任何瑕疵,这样的话也就隐了不再说出。
“公子是哪里人,家住何处,有无兄弟姊妹,那位小公子又是公子的何人?”
一连串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少女似乎问的很开心,连带着眉梢也洋溢起无与伦比的笑意,“公子生得这般好看,不知道可不可以告诉曾儿平日里都是怎么调养的?”
这种时候本就说不得一丝一毫的真话,连翘心里明白却也知道若不回答,眼前这个俏皮的少女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在下裴楚,钦州人士,一家人打算进京奔亲时偶遇山贼,唯独我与幼侄活下来,结果还是因为太过疲乏昏倒在路边,在下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救了我叔侄一命。”说着,依礼拱了拱手。
少女笑笑摇头:“我家爷出了名的不爱管人闲事,若不是公子你这张脸长得漂亮引得我家爷有兴趣,恐怕就是我将公子带上马车,公子也会被我家爷毫不客气地直接扔下马车。公子你就别谢了。”她拍拍手,门外又依次走来几名少女,皆是翠绿色的裙衫,与少女一模一样的装扮,“公子原先的衣物已经丢了,这是爷给的新衣,公子穿上了再随我去见爷吧。”
比不上原先在京城时几番穿的华服,这次的衣裳虽说质地不错,颜色却着实朴素了点,连翘素来不在意衣着的奢华与否,自然在穿时也未有太多言论,倒是那少女一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喜滋滋的模样倒像是她穿上漂亮的衣服。
“公子原本的样貌就极好,现在穿上这身我家爷选的衣服,更是好看了呢!”少女笑得开心,“公子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我家爷。”
“姑娘的爷是怎样的人?”尾随着少女走出房间,连翘思量着询问道。
少女回眸一笑,眼底的情绪微微闪动:“我家爷他……只是一介商贾而已。”
☆、第二十七章 归京(1)
少女带着连翘去到主屋,敲了半晌的门却不见屋内有人的回应,少女撅起嘴嘟囔着:“爷也真是,方才还在屋里与小公子玩耍,怎么就这会儿功夫不见了人影。”似乎是怕连翘不放心让孩子跟着自家爷,少女连忙回头安慰说,“哎呀,我家爷虽然皮实了些,不过公子可以放心让小公子跟着,我家爷可是十分喜欢那孩子呢!”她后一句的喃喃声音虽低,却仍是被连翘清楚地听见,“爷他也是,既然喜欢孩子做什么不成亲自己生一个。”
这话说的分明暧昧,连翘只能当作什么都未听见,侧过脸去假意是在观赏屋前的花木。如今的处境他人的事还是莫要太过好奇的好。
“对了,公子是急着去投奔亲戚的不是么?”
连翘点头。
“那么,公子可以先行一步去京城,小公子就交给我家爷照顾着好了,等我家爷入了京,公子可以再带小公子离开。”
突然冒出的建议着实有些让人怀疑,连翘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为何?”
“公子不是急着奔亲么,带着小公子一定不方便赶路,更何况我家爷很喜欢小公子,所以公子你不妨先去京城,我家爷会照顾好小公子的。不如今日就走吧,马车马上就能准备好,连夜赶路的话明日就能到京城了。”
少女的话说得格外欢快,明明是在驱逐,却漫不经心地像是提出正解。连翘自然是发现其中的不妥。非亲非故的几人却要这样出手相助,而且还用如此奇怪的方法,怎么可能不引起寻常人的怀疑。
“姑娘,这么做似乎不妥……”
“怎就不妥了,”少女笑,抬手轻轻一挥,“公子还是尽快上路吧,曾儿就不送了。”
不知是从何处吹来的熏风,暖暖的,带着奇异的香味,蛊惑着人的精神一点一点的松懈,直至睡去,再无意识。
明明才刚醒来,居然这会儿又要他睡去,还真是对不住这位公子呢。
少女微微笑起,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爷,曾儿如你所愿要送这位公子先走了。
“汴凉那边可有消息了?”
一下朝,沈如拦下班师回朝的李荥张口就问,神情再不见方才在朝堂之上的冷静处之。
李荥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挥开他的手,说道:“死了。”
“你真的连他也杀了?乱党是乱党,那些事与他有何干系,与那些无辜的百姓和下人有何干系?李荥,你什么时候变得比你父亲还要可怕。”
“子夕,如果没有他帮助,那些东俞人不会那么快与玉琮结盟,朝廷也就不会突然发现玉琮的篡位之心。”如今的李荥再不是当初轻佻佻的浮夸公子,三年服孝一过,脱去孝服的他意外的显得稳重,再不借口身体不适远离朝堂,也再不与那些花间女子纠缠不休,汴凉乱党一事更是将他推向了权力的顶峰——手握三军兵力,其势直逼当年的护国公。“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子夕,如今你还在怨恨我将西京侯府上下诛杀干净?”
那些事他怎的不懂,更何况青梅玉珠已被人从汴凉安全送回,西京侯府上这些时日以来的事最清楚的人除了他们,莫过于自己了。
可那又如何?无论连翘是出于什么理由暗中使力将一切推向如今的结局,他仍旧还是那个月夜下面容羞涩的少年,那个想要请他去捧场的连翘。
沈如如是想着,看向李荥的眼神不觉冷然了几分:“不论怎样,李荥,我都不信他已经死了。他的面相不似短命之人。”
“面相?子夕兄既然与我说到他的面相,那你可曾看出他必定不是池中物?”李荥冷笑,“他是死是活我并未亲眼瞧见,只是见了一人,穿着华服,容貌有与玉琮十分相似,倒是死在我部下的手里。”
见他最终说出这番话,沈如愈加肯定连翘未死,神态不由放松下来。李荥又道:“子夕,你当真对他用了心?”
沈如并未解释,李荥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他的官袍前襟,怒道:“你疯了不是,沈家如今只是你一子,你若真与他断了袖,你沈家哪里还会有后继香火!速速与他断了,那些不该有的事就当是场梦,做过了醒来就是!”
“我与他的事,不需要其他人说话。”
大力地扯下李荥的手,沈如漠然整理好自己的前襟,周围往来的宫人大臣纷纷对于他二人的纷争加以注目。似乎自从那日朝堂上失态之后,沈大人的一言一行更加引人注意了起来,而那本是多年好友的二人也似乎从那日之后变得很不一样了。即便是在皇宫之中,又难保不能寻出其中耐人寻味的答案。
“我说你怎么……怎么会在朝堂之上怒斥陛下狠心,原来是因为有了私欲,生怕因为乱党被诛一事牵连到他。”
李荥最终扔下一话,甩手离开,那怒气逼人得很。
有大胆并好奇的官员走近,想要劝慰看起来似乎安静的有些不太寻常的沈如,可那一句话只冒出了“沈大人”三字,便见他回过头来安然一笑,唇瓣轻轻地动了动,一句“无事”便将一切挡在身外。
那模样怎么看,都觉得不是“无事”,要知道平素的沈大人从不会对着同僚露出这般的笑容。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