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晟的话说出口了就绝对不会是什么简单的,沈如只觉得心底一惊,然后那表情严肃的天子已经静静发话。
“皇弟,这是在怪朕?”
他不语,只是点头。
“陛下,”沈如出声,作为人臣这些年,大瀚的天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如若他不知晓,那么没人会更加了解,“陛下既然选择裴大人出面处理潮州一事,定然已经有了万全之策,此番王爷是护友心切,若是陛下肯指教一二,王爷定然能够明白陛下的心思……”
“不必了!”
这一回,发作的人换成了天子。一张脸阴沉地像是快要变了的天色。“你等都下去吧。玉晟,明日早朝,朕允你不来。”
这是在变相地告诉朱雀王爷,明天天子不想见着他么。沈如心底一片冷意。
他是真的不懂,不懂为什么萧玉晟这样的人要为了连翘,触怒天子龙威。龙之逆鳞,触之必危。连翘也说过,他与萧玉晟,不过只是彼此有着可利用性,那些所谓的神交从来都只停留于表面,更谈不上可以让萧玉晟为了他得罪当今天子。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只是另一场属于朱雀王爷的独角戏,没有连翘参与的真真正正的戏码。
“王爷是在担心裴大人的安危吗?”
出了天子的尚书房,沈如站在萧玉晟的身后,见他神色有些惘然,不由出声问道。这话方才问出口,再仔细一看那人的表情,沈如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萧玉晟方才的神色哪里是惘然,分明是如同京城之中众多纨绔公子一般,是那见着了美貌宫女的色迷乱情而已——这样的人,哪里会真的在担心连翘的安危。
萧玉晟淡然回首,眼底含笑,唇角微巧:“沈大人不也在担忧吗。大人素来与人为乐,虽与裴公子只有几面之缘,却没想到大人也是如此的费心。”他笑地深深,“小王在此,代裴公子多谢沈大人的好意。”
“造堰的事情,王爷认为以裴大人一人之力真的可以吗?”
“这件事,”他淡笑,“不是还有沈大人你吗,有你在,他又怎的会是一个人。”
☆、第三十五章 尔虞(2)
“爷,青竹公子来了消息。”
沈如下朝回府,书房的门才刚推开,玉珠捧着一只鸽子急匆匆奔进来。鸣泱接过鸽子,拉开翅膀,羽翅下的几处红毛,的确是青竹带走的那只信鸽,从鸽子腿上绑着的竹筒里取出一卷纸笺,递给了沈如。
素白的纸笺上,刚毅的字体浓墨重彩地写了一句话——“公子学识尚浅,仍需相爷协助”。
纸笺上的字,鸣泱也是看见了的,心里却是不大清楚其中的意思,只好低声询问。玉珠也是不懂的,眼底满满写得疑问。
“鸣泱,”沈如放下纸笺,说道,“去帮我备轿,我要去一趟水大人府上。”
“爷这是要去做什么?”
“连翘虽说学富五车,但毕竟对水利并非十分了解,这些日子青竹必然是看出了他的难处,所以才会飞鸽这张纸笺,向我寻求帮助。”
“那么,那位水大人……”
鸣泱低头,他知道爷说的那位水大人是什么身份。“玉珠,那位大人是朝廷上下对水利研究最为深刻的一人。”
古有李冰任蜀郡守,造“三神石人”镇江中,测水位,生生将一个“人或成鱼鳖”的水旱大地造堰成就天府之国。历朝历代治水之人多如牛毛,但真正能够治水成功的人却不多,史书上的所有水利记载,零星而又杂乱,除非是深入研究的,鲜少有人能看懂。
沈如自问也算是十年寒窗,饱览群书,但仍是对着水利一事一知半解,更何况是连翘。西京侯府再怎么养着学识渊博的食客,估计也无法对于寻常人并不会太过在意的水利有多少了解。
“爷是想要帮公子找到治水的方法?”玉珠睁大眼。
“公子并不一定就真的不知道,不然也就不会冒那么大的危险说出‘造堰’一事了。爷想要做的,只是帮公子彻底解决那些不必要的东西。”
相较于玉珠和鸣泱,沈如早已陷入沉思。他考虑最多的却是治水之事的繁杂。
三五十年,他不希望连翘要花三五十年的时间在潮州治水,水患厉害的地方永远有着各种各样的疾病,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于水患时期的痢疾、瘟疫以及一系列遗留病症,朝廷的赈灾款跟不上,各地援助的粮草跟不上,有时候甚至连周边的草药都供应不及。多少人死在每年的水患上,多少人死在那些疾病上,他不希望那个少年,因为治水出太多的事。
“岷江是长河上游的一大支流,流经的鱼川盆地西部是我朝多雨地区。发源于鱼川与甘林交界的岷山南麓,分为东源和西源,东源出自弓杠岭,西源出自郎架岭。两源在松潘境内漳腊的无坝汇合。向南流经鱼川郡的松坝、都江、乐岭,在宜欣处汇入长河。岷江发源于岷山弓杠岭和郎架岭,是长河上游水量最大的一条支流,岷江有大小支流90余条,上游有黑水河、杂谷脑河;中游有都江灌区的黑石河、金马河、江安河、走马河、柏条河、蒲阳河等;下游有青衣江、大渡河、马边河、越溪河等。主要水源来自山势险峻的右岸,大的支流都是由右岸山间岭隙溢出,雨量主要集中在雨季,所以,当岷江流经潮州,遇见一个巨大豁口时,水涨落迅猛,水势湍急。”
“既然裴公子提出造堰一说,那么他定然是知道宝瓶口、分水鱼嘴以及分沙堰的修筑了。这三个部分很关键,也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的投入。李冰造堰,前后八年,后人在其率人所筑的堰上反复加固,又耗费多年,这才使得李冰所筑之堰至今完好保留,且功用如常。”
“相爷,造堰的学问,说法众多,相关内容也涉猎甚广。下官一时也说不出那么多的东西,如果相爷想要知道得更详细一些,下官这里有不少古籍可以借阅。”
拿过厚厚的一叠古籍,古书的气味很重,扑鼻而来的是尘封很久的墨香和微微的霉味。沈如沉默,点了点头,算是谢过好意。
只是,他不曾想到,待他拿着那些书离开后,萧玉晟竟自书房的一扇屏风后悠然出现。
“王爷。”
萧玉晟淡笑:“水大人做得很好。”
“多谢王爷夸奖,”水大人躬了躬身,“只是下官不明白,王爷要下官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自有我的用意。”
☆、第三十六章 威胁(1)
从京城到潮州,马车行了差不多半个多月,新上任的工部郎中裴楚一路行来随行的只有一个侍者,姣好的容貌第一眼看去白面书生的紧,就算在驿站休息的时候遭遇冷脸,也总是一脸温和的笑。沿途的驿站小吏每每见着他这模样,都忍不住摇头啧舌。
“真不知道他是还没听说呢,还是假装不知道,潮州都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了,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指不定这小郎中根本是还没听说那件事儿呢。”
“哈哈,那就有好戏看了!”
驿站里的几个小吏正倚着门柱笑嘻嘻地闲聊,声音放得老大,丝毫不在意旁人会不会听到。青竹站在门后,他们的话听得分明,眉头蹙起想要开门出去理论,身后的人却突然出声制止。
“不用理睬他们,”青竹回头,连翘正站在桌边伸手摸了摸积了一层灰的桌面,指尖脏兮兮的,不知道那些小吏有多久没仔细打扫过这些屋子了,“不过是逞口舌之能。”
“公子何必受这委屈,这些驿站常年都没多少官吏会来住……”
明明一路上都可以住城中的客栈的,可连翘不管大城小镇,如果沿途有驿站就住驿站,没的话便再路边的农户家借宿。
“这不是什么委屈,”连翘顾自掏出帕子,擦了擦桌子和凳子,“如果我一路住的都是客栈,你觉得潮州那边探听到消息后会怎么形容我?”
必然是奢侈。
“不过只是住客栈而已,往年同大人外出时,也大多是住客栈的,毕竟沿途的驿站很少会有好的环境。”
“潮州那些人,要的不过是个借口,任何的疏忽都可能是他们要抓的纰漏。而且,这屋子打扫打扫还是能住人的,不过就是睡一晚罢了。”
说着,连翘倒是挽起衣袖真要动手来收拾床铺。青竹见他笑着开始动作,不由也跟着笑了笑:“公子,那我去外头打点水来。”
“好。”
到了黄昏,他二人方才打扫好屋子,青竹又借用驿站的厨房随意做了些吃食,回屋的时候却见连翘正倚着房门逗弄停在臂上的一只鸽子。灰扑扑的鸽子咕咕叫着,时不时低头啄食他手心里的谷粮。
“公子,”他说道,“驿站里只能找到这些吃的,将就一晚吧。”
“树皮也不是没啃过,何况还能找到面下锅充饥。”知道连翘向来不在乎吃食,青竹端上不见油水的两碗面条也就不怎么在意了。连翘摸着鸽子的头,抬眼瞧了下碗里的东西,白花花的面条上放着几条油菜叶,看着干净的很。“我倒是真的饿了,幸好驿站里还有面能吃。”他笑起来的眉眼弯着,进屋把鸽子放进鸟笼里,“好饿好饿,青竹,我们来吃饭吧!”
“好,就来。”
沈如一贯养着的是两只鸽子,一公一母,公的灰扑扑的,连翘通常都用它来同京城沟通,母的则是花白色,是青竹专门用来偷偷和人联系的。他看了一眼笼子里跳来跳去咕咕叫着的灰鸽子,侧耳听着院外的动静。
“先把面吃了,这个时辰小吏们都回家去了,没人会抓鸽子吃肉。”
“咳……”
一碗清汤挂面,连翘也是吃得津津有味:“其实,阿如寄来的信我刚已经瞧好了,鸽子也刚喂好放了回去。”他边吃边抬头朝着床的位置努了努嘴,“喏,在那放着呢,没丢。”
青竹抬头看去,果然在床边看到了摊开的一封信。三两下扒拉完面条,正准备起身收拾碗筷,却见连翘已经先一步站起拿过空碗:“公子……”
“你呢,去看信,我去洗碗好了。”
“油污伤手,公子还是在屋里……”
“青竹,”连翘摆摆手,“你看清楚这双手,然后再看清楚我这个人。我楚连翘,不是个姑娘家,连双碗都洗不得。”青竹被他说得愣住,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好低头去摸床边的信。
不管是出于私心也好,还是因为沈大人的嘱咐,这一路,他一直小心谨慎地照顾着连翘,生火打水,洗衣做饭,能不让连翘做的就没沾过他的手,没想到似乎是让他觉得困扰了。青竹轻叹一口气。那么一个大活人,他又不是傻的,怎么会把连翘当做女孩子照顾,只是不想让他有什么不妥罢了。
毕竟这一路,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拿过信往蜡烛边走了几步,青竹开始仔细看起上头的内容。从丞相府寄出的信,素白的纸上带有那人惯用的熏香,味道淡淡的,很好闻。信上的内容也简洁明了的很,没有过多的繁杂言语,通篇只细细地讲了造堰的一些学问和注意事项,末了才是简单的几句叮嘱。
“莫要让他一人独行;莫要过于顺从他;莫要让他太过接触潮州的那些官吏。”
三莫要,短小简单,可全然是沈如的一片心意。远在京城,照看不到连翘,他比谁都担忧,生怕连翘依着性子做事到时候惹了一身腥不说,还会有血光之灾,毕竟天高皇帝远,谁也不能保证有些事不会发生。
正准备收了信顺手把床铺上的东西都给收拾好,耳朵里却突然听到了什么细碎的声音,一想到连翘还在外头没有进屋,青竹想也不想,瞬时一使轻功蹿出屋去——厨房门外,碎了一只刚洗刷干净的碗,却静悄悄空无一人。他蹲下身子,伸手不知在地上丈量着什么,抬头时双眸阴冷。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