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萧玉潼突然起身,安公公急忙上前伺候。
“朕要好好同我们的沈如沈大人聊聊。”
雪一片一片落下,无休无止,地上已经积了一层,一脚下去还能踩出脚印子来。
沈如就跪在这大雪之下,头上肩上一俱都是落雪,呼吸微微变得滚烫起来,仔细听竟有了喘息声。
“你这是做什么,想让朕的大明殿前明天一早竖起一座冰雕吗?”
听着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沈如吃力地抬起头看去,萧玉潼穿着绛色的狐毛大氅一步一步涉雪走来,身后的安公公撑着伞紧紧跟着。
他的表情冷漠如霜,一双眼冰冷冷地看着大雪之中的昔日好友:“朕的皇宫还不需要用活人做成冰雕展示给百官看。”
“若陛下肯饶过连翘,即便是要臣用活人做成冰雕,臣也甘愿。”
沈如低下了头。
“你当真对他用情至深?”
萧家和沈家是姻亲,俩家人的孩子基本都是自小一起长大,萧玉潼又年长了沈如几岁自然记忆深刻得多。
沈如从小鲜少求人,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这般恳求,却竟然只是为了个本就该死的男人。
“连翘之于子夕,如珍宝。”
“哪怕他是前朝余孽,头上冠的是子桑的姓氏?”
“是……”
沈如的头已经低得磕到了雪地上,积雪冰冷刺骨的寒意沁入额间,他闭上眼,心底唯有一个念想,便是求得萧玉潼放连翘一条生路。
“子夕,”那样严寒的天气,萧玉潼捧着手炉,仍觉得寒意扑面而来见缝插针地探进身子里,“你说,朕若是告诉他当年楚家灭门有你的一份,你说他会怎么想?”
沈如一怔,顿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子夕,你说,子桑瑾他会怎么想?”
“陛下明知,前朝覆灭时子夕仍在外游学……”
萧玉潼笑:“朕知道,沈家人知道,子桑瑾可不知道。”
沈如忍不住蹙起了眉,跪在雪地上的双腿已经被冻僵了,他握了握拳:“无论陛下要如何同他说,但请陛下看到子夕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陛下就是要子夕死,子夕也不会多说什么!”
然而,风从大明殿前呼啸而过,空空荡荡的呼啸声里,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沉寂了下来。
果然,还是不可放过么……
沈如咬了咬唇,心底很是烦乱。
“朕若是要为你赐婚才肯放过子桑瑾,子夕,你可愿意?”
沈如抬头。
萧玉潼冷眼继续:“朕要你立刻成亲,以此来换取子桑瑾一生平安。”
☆、第五十六章 不惧(1)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惨叫声从刑房里传来,然后逐渐消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皮肉灼烧后的气味。
连翘站在刑房外,漠然地望着里头被锁在刑具上一动不能动的死囚。咸涩的盐水味混杂着新鲜的血气,让他鼻尖一阵不适。在牢里的这段时间,杳娘和青梅她们时常会来送些新鲜吃食,蓝慧又偷偷打点了狱卒一番,加上沈如的面子,他并没因为加之在身上的身份枷锁而遭受刑罚。
所以,被人带到刑房外观摩他人受刑,连翘丝毫不担心这是那位的警告。
“他,死了?”
身后有人慢慢走来,连翘没回头,只依旧盯着受刑后去了半条命的死囚,问了句。
“死了。”萧玉潼回道。
安公公步步紧跟,深怕一个不小心这位尊贵的天之骄子在天牢你弄伤了自己。
连翘终于回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人命真低贱。”
“不过是猪狗一样的犯人。”
连翘抬手,揉了揉因为受寒有些僵硬的关节:“在陛下眼里,这世间除了大瀚皇室,只怕没有人的命是高贵的。”
“子夕的命是的。”
听萧玉潼提及沈如,连翘静默了会儿,终于缓缓询问:“陛下让狱卒领着罪臣来看此人受刑,所为何事,罪臣不认为仅仅只是告诉我说沈大人的命是高贵的?”
萧玉潼蓦地伸手抓过他的脸,手劲很大,连翘忍不住吃痛地皱起眉。
“子桑瑾!朕认识子夕二十几年,朕不能让他毁在你的身上!”他咬紧了牙,恶狠狠地对连翘怒吼,声音里的暴戾带着强烈的恨,“你凭什么让他为你付出这么多?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朕赏你鸠酒恩赐你早点一家团圆,要么……”
“如果罪臣选择鸠酒,陛下要怎么做?”
萧玉潼一惊,显然没料到连翘竟然会在这时打断他的话:“若选择鸠酒,朕自然会满足你,但必然是要在你亲眼看着子夕和人拜堂成亲后。”
不愿看着沈如和人拜堂成亲,不愿看他牵起别人的手,更不愿听到他对着那陌生的女子温柔地唤一声“夫人”!
“陛下!如果罪臣不愿选这个,那么另一个选择又是什么!”
连翘大喊,握紧了拳头,下颚被萧玉潼紧紧箍着越发显得生疼。
“你,可是不愿子夕和人成亲?”
“若是连翘注定不能同阿如在一处,自然是希望他能遇到一位身家清白的姑娘,能和他说上话,识趣多闻,更重要的是……是阿如他喜欢的……”在他说出最后这半句话时,一滴泪水自他脸上滚了下来,眼眶里何时竟积满了这么多炽热的泪。
“你——”
“陛下!无论第二个选择是什么,臣恳请陛下不要强行赐婚于阿如,陛下就是要罪臣马上自缢在牢中臣也甘愿!”
你们倒是意外地相像……
萧玉潼若有所思。
“陛下……”
他霍然松开手猛地将他按到了牢门上,连翘猝不及防,惊呼声脱口而出,睁开一只眼吃痛地看向萧玉潼那双冰冷的眼。
“朕,如你所愿。”
愿的什么,自缢还是鸠酒?连翘睁大了眼,看到安公公心领神会地端上一早便备好的琉璃盏和酒壶,他蓦地笑开了。
“原来,原来陛下一早就已经计划好让连翘自己跳进坑里。”
“朕除了酒当真也为你备好了三尺白绫。”
“让当今天子亲自倒酒,连翘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萧玉潼的左手还按在连翘的肩上,右手一直藏在大氅里,这时已经拿了出来将手炉搁在木盘内,伸手拿过酒壶往琉璃盏里倒酒。
赭色的鸠酒,从壶嘴里倾倒出,在碧色的琉璃盏里荡了荡然后沉淀下来。
“裴大人,”安公公躬身,“请吧。”
连翘没再多说什么,看了看萧玉潼冰凉的眼,目光沉下,嘴角牵起最后一抹笑,抬手拿过琉璃盏:“陛下,若将来阿如遇上了他真心喜欢的姑娘打算迎娶进门,还请陛下托人给连翘上炷香告知。”
他说着,将鸠酒凑近嘴唇,眼一闭,一仰头饮了下去。
那鸠酒原来和寻常的酒水没什么差别,一样都是甘洌,喝得猛了都会呛得喉咙生疼。
他突然想起花间,想起蓝惠和杳娘,想到冬儿,然后想到再见不到的沈如,心口像被人用锥子凿开了一个口子,越发疼得厉害,捂住嘴猛烈咳嗽起来。
萧玉潼收回手,微微眯起眼。
眼前的人已经没了其他动作,吃力地靠着牢门,平日明朗清亮的眼一点一点变得晦涩,他看着他放下捂嘴的手,唇上是朱红的血,再看他掌心,已然咳满了血色,然后慢慢地双耳、双目都流出血来。
“陛下……”
这样的死状毕竟有些难看,安公公忍不住想要劝走萧玉潼,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连翘,直到那人再无力气从牢门上缓缓*,坐到了冰冷的地上。
“昭告天下,就说前朝余孽子桑瑾已经……伏诛了。”
“沈相那?”
“把你看到的如实转述便可。”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