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继续肆虐在空阔的原野，一声又一声。那声音本该随着那些杀戮机器远去，可它愈来愈近，更像是回到了耳边。
当噩梦进行到最深处，翻涌的绝望冲击着他的一切希望。
罗阻猛然睁眼，看到一片惨白的天空。度过将近三秒的记忆空白之后，他才费力地想起紫雾区的天空，很多年都不曾改变。
同样的地点，相似的时间，难怪他闭眼之后脑中就重现了当年罗夏满身是血的模样。现在的他更加接近了那段过去，恍若梦回到几年前，差点无法自拔地沉浸在足以将人溺毙的回忆的洪流中。
他不小心撕裂了心上初愈的疮疤，看到即将飞越头顶的无人机，机械地将瞄准镜中心的十字转向前方，只是凭借本能，手指扣下扳机。射程之内的一架无人机被子弹击中脆弱的尾部引擎，这一次好比蝴蝶扇动双翼诱发的蝴蝶效应，让紧随而至的导弹将其击落。
先遣队撤退了，人类联军试图夺回制空权，但这种鱼死网破的挣扎不会持续太久。罗阻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得到中队下达的攻击指令，尤其忽视了身边的一位多嘴的话痨。
“lozo，你做了什么？……你的手快离开扳机！”
迈克焦虑的话音刚落，耳边的通讯器就再度发出了响声，可罗阻恍若未闻。
或许这是组织获知了他的冲动行为后下发的指令，罗阻觉得事实应该与自己所猜无二，于是他想起出发前的嘱托，打开了激光标示器，对准这些无人机的母舰。
激光标示器可以指引远距离、高杀伤的导弹完成更精准的打击。这一次，他的三魂六魄归窍，不在存有任何私心杂念，突然专注得令人心惊、做作得令人发指。
迈克好像也接到了通讯，他张张嘴，第一次用数秒的时间酝酿一句话，“队长让我……”
“我接到指令了。”
“lozo，这是我的……”
“如果导弹没有命中，我也会尝试击落母舰。”
“……做你的白日梦！”对于罗阻多次打断他，他终于生气了。这家伙一点不怕死，他怎么活下来的？迈克脸上滑稽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此时，他心底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涌了上来。
自从罗阻异常神秘又无声无息地加入夏克中队起，夏克中队这些年积攒的好运全变成了晦气，遇上的尽是些内讧与争夺。
现在，又因为罗阻的特立独行，未知的危险正在悄悄逼近。
罗阻将□□负于背后，通讯器一直在响。他却带上了战术头盔，大脑经过系统的协助构建出整个战区的虚拟图，视野更加开阔，不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
耳边纷扰的杂音继而消失，只剩下系统在按常规报备——他的体温、心率、呼吸频率、双眼眨动次数、与系统的神经元链接情况。
迈克知道罗阻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能在心里语无伦次地抱怨着。随着指令下达，探测器的显示范围内出现越来越多的代表己方队员的光点，逐渐向紫雾区中心聚拢。
“呵呵。头儿眼睛进沙子了到现在都没揉干净！”迈克这次气得嘴唇打颤，“看看！联军还没消耗完阿萨的主要战斗力，麻烦你们想一起死的时候也挑个时间吧。”
罗阻起身的动作僵住了，然后，迈克听到通讯器的另一端传来罗阻那陌生而诡异的声音，甚至被惊得浑身一抖。
“……迈克，通讯加密了吗？”
“我设的密码我都解不开，你说呢？”
罗阻听着耳边通讯器里的嘈杂的声音，僵直的手仿佛脱离了大脑控制。
最终，他颤抖着，缓缓按下接听键。
☆、05
他惹上了不敢想象的□□烦，决定坐以待毙。
激光标示器牵引着导弹完成精准打击，罗夏伸出双手，以秒计数，细数那掰手指都能数过来的最后的时刻，耐心等待生命淡出时光长流的一瞬。
他动用匮乏的想象力，仿佛看到那轰轰烈烈的一秒壮丽绚烂。
今天，他想提前为自己准备葬礼。细细想来，他才二十二岁，这辈子终归是太过平凡——
五岁时被告知真实身份，十岁开始在老头子那里混日子，十二岁见到罗阻，十八岁面临继承权的残酷争夺。
老头子周围的一群变态流氓容不得眼前存在一个废物，要不是一群人凑在一起念一本歪透了的经，才不会有人想到必须让罗阻与罗夏拼出个你死我活的结局，争夺所谓的继承权。
他的生死，没有人会在乎。这一回，他首次被推搡到主角的位置，罗夏可不愿拿命去给那些人捧场，真是不知该哭该笑。
罗夏嘴里念着悼词，心里惦着别的事情。
说实话，罗阻比他更像杀手，他很好奇老头子的衣钵传到他手中会变成什么。
这些年他设局铺网，比罗阻更有手腕，他有足够的资本逞一时张狂得意，只要罗阻确实在某一方面永远无法超越他就够了，其他的都与他无关。
至于他为什么心甘情愿被强行打上失败者的烙印，在于他一直期望老头子和他手下那帮人消失得干干净净，更别提让他在老头子入土后去帮他收拾摊子，这让他想想都觉得恶心。
人总会死，他固执己见放弃继承权，是为了争取死得更有尊严，证明他不是别人制造的傀儡与附庸，遑论什么名与利，这些统统都是死后不能带入地狱的玩意儿。
继承权就是他这辈子抹不去的污点，他是罗阻的哥哥，不妨将他不屑的一切拱手相让，可他那身为准继承人的弟弟，将在上位之后面临‘asa’的威胁，他也意识到人类无法驾驭那未知的矿晶，未来充满危险。
一条路走不到尽头了，罗夏认为罗阻会中途殒命。他嘴里的悼词不知念到哪里，挤弄喉嗓用一两个字节匆匆结尾。
他决定再以一句郑重的话收尾，“愿死者安息——”
“——不对，”他煞有介事地摇头，“愿你我安息。”
眼前这场葬礼显得过分沉重。
他闭上眼，闻到了从紫雾区中心传来的微风中，那逐渐迫近的硝烟的气息。
他预想中的那一刻，估计很快就到了。于是他放纵自己的大脑去重现一段完整连贯的记忆，但是罗阻的身影在记忆的轮回中反复出现。
他的生命竟然有一半的分量都属于弟弟，实属他吝啬到不想在这么珍贵的时刻看到不该看到的人。
然后，他开始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所不齿。
他曾经喜欢盯着罗阻的眼睛——记忆中的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年少时他还喜欢偷偷摸一摸罗阻的头发——记忆中的发丝柔软动人；他曾经还喜欢对罗阻说几句轻佻的话——记忆中的面容多么温和可亲，哪怕是羞愤隐忍的模样都显得更加生动了。
罗夏想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词形容过去的罗阻，越发后悔看到现在罗阻的眼瞳里镀上一层和他那发色一致的冷硬的灰，甚至混杂着仿佛粘稠在一起的深色。
罗夏极度厌恶一双混沌不堪的眼睛。
“lozo，听吧——我亲爱的弟弟。只有风在呼啸，你要是死了，没有人……”近处的轰炸没有让他说完最后几个字，他的手不得不脱离通讯器，不知道另一端的人有没有全部记下他说的话，亦或许他的声音根本没有机会传达过去。
无所谓了，罗阻这个极度冷漠的人根本不会施舍几句话和他道别，他一把扯下耳边碍事的通讯器，怀揣着一颗难以平复的心仰望天空。
真该庆幸，天空上还有一座阿萨人建制的空中牢笼，得以让他借阿萨之手将‘核心’存放在那里，同时也为那群‘野心家’准备好了坟墓。
纪元更迭，时逾千年，有什么已悄然翻天覆地。历史在淘沙，人类不可能胜利了，他们会在优胜劣汰的竞争中一败涂地，至少他这辈子注定见不到战争的终结。
他只想快点走到终点，把他那个该死的弟弟藏起来。只要他想，他那个该死的弟弟就能活到战争结束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故事远比他想象的冗长，只记得小时候，他曾经无数次敞开怀抱，却没有人扑上来，尤其是，某个人，严肃得让人咬牙切齿。罗夏自嘲自己又痴又蠢，他曾经想当个好哥哥，现在变了。
他只想毁掉核心，终有一天罗阻会感激他，因为他牺牲了他仅有的一切，只可惜他的回忆，注定不能被带入厚土之下。
而这被迫遗留世间的遗物、他生命的全部，注定消散于紫雾区的沙尘，被玷污。肮脏凶戾的硝烟，亵渎了亡灵，他在复仇，为他失去的、痛苦的、犹豫的、怨恨的、悔过的，把神祇扯下神坛，降下罪恶、绝望、破碎、毁灭、愤世。
他实现一切的终点，就在他所仰望的天穹——
☆、06
耳边尖锐的嗡鸣过后，罗阻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了，那是通讯波频被强行断开导致无序的波段强烈震动的后果。这是一个陌生个体发出的讯号，他想依此追踪对方的坐标，可他没有足够的时间。
罗阻不知道错过了什么，不知道该后悔什么，他一向敏锐的直觉对于这一切失去了所有的优势，就像当初得知罗夏消失后一样，不断处于被动。
他没有时间细细揣摩内心杂乱的情绪，就发现眼前的虚拟成像里出现了刺眼的红色标示——不明物体，速度极快，来自天空。
一颗导弹在可视范围的最远端落下，这反而预示着大范围反击的开始。
迈克现在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才是措手不及，设备竟然被强制关闭了。只怪他不该这么早就将侦测范围开到最大，不然天空上的“鹰隼”也不会警觉到来自他的试探。
迈克现在不得不去撤离点重置他的宝贵设备，而且必须以最快的速度。
“无人机！快走！”迈克扯着通讯器狂吼，“阿萨攻击了系统，发现了我们。我需要时间重置系统！到撤离点去！这里我管不上了！”
他必须利用这里的山岩地貌作掩护，直线跑到撤离点。但撤离的前提是，他必须有一个配合他的帮手。迈克发现罗阻无动于衷后更加绝望，紫雾区干扰严重，侦测范围严重缩减，距离中心越远盲区越大，如果他们不快速撤离、修复系统并及时返回，局面会更加失控。
迈克坚信自己的密码不会在短时间内被破译，但是设备功能有限，要是有多台超级终端绕过密码墙直接攻击主核，他就无法阻止系统崩溃而陷入休眠。
“……明明我们在控场外沿，为什么那群混蛋要飞过来！”他满腔愤懑不知如何发泄。
罗阻涣散的目光终于在迈克的言语刺激下勉强找到焦距，他迅速抬手，调整自己的战术服的武装状态。
他的下半张苍白的脸显露于头盔下，战术服可以既最大限度地保证身体的灵活性，又能防护住人体最致命的弱点，但重新呼吸的一刹那，血腥气和硝烟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令他毫无防备地吸入，像□□淬入他的骨血，一瞬间唤醒生命最忠实的本能。
为了生存，进化与杀戮，一切都无所畏惧。他明白了，找到罗夏之前他必须活着，哪怕他前一秒想的是罗夏，下一秒就不得不全神贯注于这场大屠杀。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