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把少年驼到马背上,自己也骑上去,向最近的一个小县城赶去。
少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看起来很普通的房子里,他花了点时间回想了一下之前的事情,嗯,家里没水了……也没钱了,他们都已经渴了两天了,自己背着叔叔想去河边碰碰运气,这里虽然离青藤口很近,理论上过了青藤口就可以免费喝到撑死,但是所谓“远近”都是很主观的东西,你说很近,骑个马小半天就可以到,但要自己说,那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仅走过去要一整天,青藤口还有士兵把守,因为过了青藤口就不是杉沙了,自己永远都过不去。事实证明,人在困顿的时候是没有任何运气可言的,自己偷了水被发现,被教会的人从丽江边上,一直追到官道,那群神棍也是类似小混混样的存在,因为家里有点背景就被家里人送去教会了,最后自己是在是跑不动,被追上来的白袍逮住,结果就变成这样了,这么说来,自己还隐隐约约的记得,好像有个人路过过那儿,是他救了自己吗……
顾莫余不知道他醒了,就直接推门进来了,看到那个少年坐起来了,心里倒是惊异于他的恢复能力,才两天就醒了,果然还是年轻啊。
“请问……是你救了我么?”
顾莫余放下手里的汤药,站在床边睥睨着他,脸上没有表情。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女神只救自救的人。”这话虽然听着像是传道士说的话,但眼前这个少年,的确是让人觉得有救他的价值。
“你叫什么?”
“桃木枝。”
这叫个什么人名儿……顾莫余嘴角抽了一下,对穷苦乡下人的起名又有了新的认识。
“可到舞勺之年了?”
“到了,年十四。”
顾莫余点点头,嘱咐他趁热把药喝了,就准备出去。桃木枝见他要走,急急忙忙的大喊一声“恩公!”顾莫余一个趔趄没站稳,眼皮儿都跟着跳了跳。
呵,恩公,有朝一日居然有人这么叫他,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众多姓名外号称呼中,这恩公二字居然还有一席之地,当真是世态变幻莫测啊,自己从不是好人,也从没有存下救人不图利的好心。商人商人,经商图利之人,重点不是“商”而是“利”,是时时刻刻都在算计自己的利益得失的人,像“恩公”这样东学派假仁义的词,自己既担不起也不想担。心里虽然感慨了半天,脸上却还是依然不动声色。
“有事?”
“呃,也…也没什么,我……我还不知道恩公的名字呢。”
看那桃木枝一脸虔诚的看着自己,俨然把自己当成救世主的样子,顾莫余有点头疼,这编个什么名字好呢……入乡随俗吧。
“你就叫我……余……鱼八斤吧。”乡下人不是总喜欢起一些什么几斤几两的名字么。
桃木枝马上噗通一声就往床上跪,情深意重的喊了一声“八斤先生!”
顾莫余嘴角抽抽了,这正常人,不都应该叫鱼先生么,果然乡下人的思维你别猜啊……
“行了,别跪了,赶紧的把药喝了,去洗个澡再来找我,脏的像个抹布样的。”
桃木枝马上应下,就去喝药了。他们现在在距离青藤口最近的一个小镇,这乡下人起名儿真是又懒又不靠谱,看见离着青藤口近,直接就叫了青藤镇,这穷乡僻壤的,连个像样医生没有一个,最后还是顾莫余这个久病虽没成良医,但好歹也算个医的半吊子,买了药物绷带给他理的伤口。再往西南就是垄水了,一想到垄水那个永远不定时不定量的雨,顾莫余就是一阵头疼,阴雨绵绵的天气总是让自己的肩膀酸的像挂了两个秤砣似的。
漫天黄土尘飞扬,这小小青藤镇虽然在川滇山区,可惜被背风而建,西边海潮湿的风完全吹不到这个干燥的小山坳里,就算有风,也是干燥烧人的焚风,反倒是相距甚远的东边海的风有时能渗一点水汽进来。
顾莫余借了个桶出驿站,往东一眼就能望到小镇的出口,东南角是一口井,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穿着军装倚在旁边的凉棚里小憩,要不是口渴的厉害,顾莫余也许好心一回就不去叨扰守井的老人了,走到井边,顾莫余自己放了桶下去提了一桶水上来,陈旧的转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正好吵醒了老兵,顾莫余一边掏钱,一边往打上来的桶里看了一眼,全是赤黄泥的颜色,这哪里是人喝的水啊!
“老伯,这水能喝么,不会坏肚子?”
“嗨!娃娃呀,女神只赏赐俺们这里这种水啊,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俺们一辈子都喝过来了,你说能喝不能喝!”
顾莫余撇撇嘴,这几年没有先前那些年那么多事情了,总是窝在檀青园养尊处优惯了,这在外餐风露宿的苦都快给忘了。他把水换到自己桶里给了钱就往驿站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左边的马厩里多了一匹马,还是一匹他认识的马。
那是徐错的马。
徐错这个人很有点意思,他是公会里的内务领,所谓内务领,其实就是个高级打杂的,哪里有需要,他就去哪里。他本身是彝族人,生的一副阳光少年邻家大哥的外表,平时都挺活泼开朗,为人也热情好客,生意场上却是个鬼才,行事风格诡异狡猾,只是一上谈判桌,不知道要让人家折多少银子才罢休。
顾莫余走到大堂就看到徐错正在柜台边跟别人不知道聊些什么,热闹着呢,他这人还有一大特点就是,无论对方是谁,他总能在一分钟内混熟,然后跟人胡天海地的闲扯,天生的自来熟。
“哎,阿粽,你已经来了啊,怎么这么早?”
“有点急事。”
“急事?哦,不好意思啊,我朋友来了,下回再聊啊小李!”徐错转过头就跟柜台里的那个人告了别,帮他拎了手上的水桶,一起上楼去了。一推门就看到正在穿衣服的桃木枝,徐错转头看看顾莫余,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丝毫没有惊讶感,隐约看见少年身上的伤口,他也大概猜到了几分他口中所谓的“急事”是什么了。
“嘿,黄口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儿啊?”徐错笑眯眯的摸着他的头。
“呸!谁是黄口小儿,我今年十四了!”桃木枝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感到莫名其妙,再看看八斤先生只是弹弹身上的灰,就坐在桌子边上,手上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云片糕往嘴里送,桃木枝也舔了舔嘴唇,其实他不仅两天没喝水,也差不多算的上是两天没吃东西了,现在醒来,本来不觉什么,但是一看见顾莫余在吃东西,自己也觉得饥饿感袭来。
徐错看着他舔舔嘴唇就知道他是饿了,一下子就从怀里拿出两个大白面馒头递到他面前“饿了吧,看你口水都流出来了。”桃木枝赶紧伸手去擦嘴角,却发现什么都没有,骗子!桃木枝愤怒的抬头望着这个人,徐错却哈哈一笑,伸手揉揉他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头发说:“哎呦,还真信了,阿粽,你哪儿捡的宝?真是嫩啊。”
顾莫余头都没有抬,呷了一口茶“路上。”
徐错仔细打量了一下子这个孩子,模样倒是不错,就是这身子骨有些瘦弱,总的来说还是很普通的,也不知道阿粽看中了他哪一点?
说道模样啊……徐错总觉得这小孩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你叫什么名儿啊?”徐错笑的爽朗,桃木枝看着他,内心里觉得这人还不错,就算自己先前语气不善,他也没有丝毫介意的样子,反而很关心自己。
“桃木枝。”
“这个名儿好啊,桃木枝下桃花酿,你是从大研来的?”
“我是南山村的……”
“南山村?好地方啊,背靠南山临丽江,小子,你挺有福气嘛!”
福气?我有福气么?桃木枝听他这么一说,倒是觉得自己那个破落的小村子顿时都亮堂了几分,原来我们南山村这么出名,这么美啊,一定是自己平时都被叔叔打得太惨,都没注意到自己的村子这么漂亮啊。
顾莫余在旁边冷哼了一声,南山村?别说去了,那地方就连听都没听说过,只不过是边境的一个小村子罢了,他徐错公会的事都忙不过来,怎么可能知道这南山村,交流的手段罢了。
“八斤先生!”
耳边响起了一个有囧囧有神的称呼,八斤……先生?哦对了,就是桃木枝叫自己的名儿啊,不行,这得纠正一下,现在徐错听见还好,要是给钟疯子和花菜听见,还不给笑疯了,或者是给李大水顾行止听见,怕是会被嘲笑一辈子吧。
一辈子?顾莫余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怎么就会想到一辈子呢。
“八斤……先生?小木枝你叫……他?”徐错手一指,就看见桃木枝点头,徐错突然就觉得这个世界幻虚了,在他众多外号别名中,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具有乡土气息的名字,一下子就笑的抽的喘不过气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八斤,阿粽,这名儿多衬你啊,哎呦妈呀笑死了,不行了……”徐错笑的都蹲下去了,顾莫余站起来踹了他一脚“笑什么笑!”然后又走到桃木枝跟前说“桃子啊,以后记得叫我鱼先生就好。”
桃木枝听话的点点头“知道了,八……呃鱼先生。”
“乖啊。”
徐错笑了好久才爬起来说:“八斤先生,你上哪儿找的这么个宝啊,你这是要另寻新欢,抛弃你家阿止了么。”
怎么可能,顾莫余心想。丝毫没有发现这句话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小木枝接下来想去哪?要回南山村吗?我送你?”徐错干净的脸上洋溢着阳光的笑容,桃木枝看的有点眼花,一下子都忘了回答,直到徐错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才回过神来,一时间也有点犹豫,那个家……说实在的,真的是不想再回去了。自己父母去的早,叔叔养自己就像是样了一条能做事的狗一样,稍微做错一点事非打即骂。
可是不回去,自己又能去哪儿呢?
也许桃木枝自己都没有想到,即使是再差的亲戚,在人的观念中依然是自己的血缘之亲,平时再恨,到了生死关头还是会有恻隐之心,现在若是不回去,就等于间接杀死了自己的叔叔一家,但是桃木枝也能感觉到,这里站着的两个人,如果不抓住他们,自己一定会在那个荒村里度过余生,永远也出不来,他很犹豫。
“我有事要赶时间,没有置什么行头才让徐错送过来,你若是不想回去又放心不下,可以要徐错跟你一起回去,至于出来以后你想去哪,随你的便。”顾莫余又喝了一口茶,就起身来把一块云片糕送到他手上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会犹豫很正常,只是你必须要明白,什么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说完就转头跟徐错说:“我这就走了,你等会跟周维礼带个口信儿,要他再帮我把东南岛教会的财政状况理个表出来,送到檀青园就行。”
说罢就走了,徐错看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小心南蛮子!”顾莫余扬扬手表示知道了,就提着行李往马厩走去。
顾莫余的确是在赶时间,他要去一趟滇彝和青海,然后在周家使臣离开临安之前赶回去。这的确是个艰巨的任务。
☆、滇彝路不好走
垄水的都城滇彝在大陆西南的滇黔高原上,这西南角的一块陆地像是新生婴儿没长开的脸一样,皱巴巴的,山与川都叠在了一起。养育了整个南方的赤水河,在这里激流险滩不断,虎跳峡将整个赤水河来了个硬生生的逆转,把这条大河往北引去。这里山路崎岖,峰回路转,水路激险,几不能行,山河相间,纵列分布,当真就如吴祈年所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过了眼前这一座哈巴雪山才能到滇彝,顾莫余有点心烦,虽然路上的时间是必须,但是他总觉得在路上花的时间其实大部分都浪费掉了,要不是这古西川风景绝美,怕是他现在都要仰天长啸了,可虽说这古西蜀名山大川倍出,这气候可着实不怎么样,从他一进川道,手上的伞就没收起过,因为在这川地,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雨,这儿的下雨模式就是——想下就下,下的痛快。下雨前的毫无征兆和一下雨几秒钟就能变成泼水的趋势就是这雨最大的特点了,还在这种雨下的时间不长,一般也就持续几分钟,然后你要是再看天会发现,他又出太阳了!
走了好几天,顾莫余觉得自己已经累得像条狗样的了,站在滇彝的城门口恨不得直接在地上一路打滚滚到公会去,若说从大研出来的时候还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落魄家的感觉,现在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了啊!进城的时候都被人家卫兵大哥拦着盘问了半天!可是顾莫余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每次入川去滇彝的时候,到城门口必然这一副死人样,有的时候宗千人还会有点良心的派个人来城门口接接他,要是忙起来,比方现在这个季节,那就是完全不闻不问了,除非自己死在城门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的,都请您自行走到公会去。
宗千人是滇彝这边公会的一个执行官,由于滇彝地处滇黔高原,对外交通不便,消息相对闭塞,但滇彝的出货量又是一笔很大的数字,所以在垄水这边的公会除了公会长韩偦,还下设四个执行官,主要还是管理垄水的茶叶出产量。
垄水是产茶大国,整个大陆上每年市面上的茶叶有差不多六七成都是垄水所出,现在是四月中旬,正是种夏茶的时候,这种时候,宗千人是肯定顾不上自己的。
顾莫余拖着最后一口气,总算是走到公会了,推门进去,却发现只有一个伙计坐台,上前询问后才知道,原来在后面小雪山的茶园不知怎么的烧了起来,宗千人带着伙计去看情况了,顾莫余也顾不了那么多,往桌子上一趴就软成了一滩泥,没出多久,就这么睡着了。
可怜那伙计什么都没问着,就看见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左右不是,正准备硬着头皮气把他叫醒,忽然看在他手上就拎了一件行李,其他的都在外面的马身上驮着,伙计忽然就想起来前几天宗老大跟自己说的,要是有个带着香炉的年轻人半死不活的来了,就好好招待。那伙计解开包袱,里面果然是一只香炉,无奈之下,只好叫人帮忙给抬到屋里去了。
等宗千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顾莫余自然也是一觉睡到那个时候了,只是还没等他睁眼,门就被一脚踢开,顾莫余揉揉眼睛开始严重反省自己,是自己驭下无方么,这一个个进来就从没想过敲门?
问世间敲门何物,直教人泪流满面啊。
“哟,您来了啊,来来来来,先吃饭啊吃饭。”宗千人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拉了顾莫余就往大厅里走,他知道顾莫余这会儿肯定已经是前胸贴后背了,就赶紧的,先把这尊大佛填饱。
“啊……走不动了。”顾莫余刚挣了眼,还没睡醒,哪里想动,死皮赖脸的抱着枕头不走。
“别,您还这儿杠上了,先告诉你啊,我可不是你家阿止,现在忙着呢,没空搭理你,你好自为之啊。”
顾莫余一个翻身把脸从枕头里露出来“我就奇怪了,怎么自我从大研出来,你们一个个都不停的跟我提顾行止。”
宗千人笑的一脸的八卦感说:“你说你俩,亲也亲了,衣服也脱了,还在大主教面前公证过,有啥不好意思的。”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