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施教主是深藏不露,又或者那个人是个傀儡而已?
不管怎样,这时机确实不适合谈情说爱,一个不留意会丢小命,不可不慎。他的命不值几两,但他不愿意徐染赔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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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民宅的书房里,有个相貌斯文端雅的男人正在舞文弄墨,他姓施,一向作文士打扮,是明真教的教主。这一年他亲率教中使者和护法来到白水县,在最繁华的闹市不远租了几幢民宅作为据点,有什麽事一般是吩咐别人去做,并不常露脸。
若能观察施教主独处时的情形,就会发现他常常念着虚空喃喃自语,而且有时好像在往某一处说话,彷佛他所面对的地方有谁在,但他的目光却没有定焦在固定的事物上。
好比说现在,他停下笔像在聆听什麽,接着把手中所执的狼毫搁下,问着眼前虚空说:「没了法体再炼就成。死了区区一个保长有什麽,白水县是乡下地方,胜在地广人多。」
施教主见到眼前有些许火光迸发,细微而漂亮,那火光发生之处浮现一团白影,是迂回旋绕的蛇骨,而且有两个蛇首。附身在方保长身上的妖物正是这个双头蛇骨精,那日被握在手中的骨鞭实际上才是主体。
只不过在施教主眼中只见到那一点火光,并没有看见蛇骨缓缓飘到屋梁上,再穿透屋瓦飞升到空中去。他还在等待下文,只是那蛇精受创以後也解了教主给的束缚而无法停留在人间了。
他不是第一次被坏了好事,这种召唤修炼妖物听自己差遣的方术是一个高人教他的,他听取指示做了一个召灵的木匣,用特定数量的细木条嵌合成,内部均写有连他自己都无法再默记的文字。高人告诉他哪儿有雷击木可取,伐下木材等待乾燥,并制作完成,耗了两年的光阴,完成的东西看起来就如童玩似的小木匣。
那高人又给他一张红纸笺,墨字注记了各个时辰由木匣不同位置拆解後,能得到匣子里的一支签,签上显现的东西将会是他所召来的妖魔或灵物,依施术者不同,所召来的东西也可能有所影响。
在施术前要准备好一具供其居留於人间的法体,延长祂们停驻的时间,那具法体同时也是一种拘束,受法体所困的时期都要听令於拥有木匣的人。法体坏了可以再造,只是力量越强者,越会趁更换载体的间隙逃脱,方才逃掉的腾炎就是钻了漏子,而且还恶意的跑来向施教主挑衅。
人类活再久不过百岁,法体也有崩坏之时,对自大的妖魔来说,这种际遇就是个消遣而已。但是对施教主来讲却是莫大损失,因为腾炎是他至今召唤过最强大好用的妖使,虽然不像之前几只精怪那般听话,早知道就不那样轻率的牺牲狐女了。
木匣里仅剩一支签子,而他将它视为保命签,将来若有万一还能替自己求一线希望。可笑的是他作恶如斯,内心深处也是相信所谓的报应。
与朝官勾结根本不算什麽,施教主甚至还与外戚密谋造反,来到白水县为的却只是他的私心,他想要更强大的力量,为此他封了某个人的嘴,这样他才能抢夺那人的言灵之力。只可惜用较软的手段没能把另外几个的能力也夺取过来,其中一人下落不明,但还有两人尚在白水县。
「是时候该把你们的东西交出来了。」施教主食指轻敲桌面,重新审视局面,盘算着要在年底以前了结这件事赶回京城。
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安大人有请,接着又呈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他让人准备一会儿更衣外出,回到书房拆了信来看。这种不具名的信他收得多了,只有一种情况他会亲手拆阅,就是这信上有淡淡沉香味。
内容只有一张轻软的生纸,纸上泼了一片墨,这样内容莫名其妙的信,他曾经收过一次,於是按那次经验拿乾净的笔沾了水往纸上点,墨色晕开,而且出现不自然的变化,那些墨像细长蚯蚓般蠕动,又改变形式渲开,少顷纸上出现的是万刃孤松的景象,松树下有个小小的人戴着斗笠、罩纱,坐於高石抚琴。
书房里忽来一阵冷风,不知从哪儿落了些许极细微的雪花,一飘到施教主手上就融了。而且,好像有琴音余韵回荡在空中,闻到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好像置身在信里那画中世界。
「别来无恙,施公子。」
「是……」施教主不由得有点紧张,双手在桌下拢了拢,涩声问候:「不知您近况如何,上回偶遇,没能好好款待您,在下觉得万分不舍。」
「那回可不是偶遇。」话声由信里松树下的小人发出来,是个成年男人的嗓音,话音温润平和,该是听了悦耳舒心的声音,但却让施教主相当畏惧,因为就是此人教他如何召灵,如何成为今天明真教的教主。
施教主曾问过他帮助自己的理由,那人只说:「现在这种世道,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出来。难得有机会,而你有野心,不想一试?」
说到底,施教主也知道自己是**和野心的俘虏。虽然做这些事荒唐、可怕,但他不曾後悔过。他讨好的笑了笑,询问说:「不知您有何指教?」
「施公子,这场梦该醒了。」
「什麽……意思?我不懂。」
「时机转变,而你做得太过,这场梦得提早醒了。」
施教主表情凝滞了会儿,外境依然而心念电转,只浅笑反问:「我不是在做梦。这是实实在在的变革,您不也说过,朝代更迭就跟浪潮进退一样,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既然老皇帝气数以尽,就该有个新局面。而我也只是乘浪而起罢了。」
画中人听完轻笑,并不勉强,只回说:「施公子高兴就好。只不过有一事要告诉你,禁制那人言灵的咒力已经松动,近日你役使妖灵的能力将大减,最後消失。那木匣还有一支签吧,召灵与言灵术相辅才得效果,一旦丧失言灵的力量,切莫再召灵,否则後果……」
「不劳您操心了。我自有分寸。」
「当然。施公子是聪明人。只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施教主听到这儿,反倒有疑问,趁这机会提了出来,他问:「为什麽那个人杀不得?」
画中的人像是拨了一根近身的弦,音色低沉,好像连闻者心脏都跟着颤了下。他答道:「不是杀不得。而是你杀不了,她身後的东西,不是你所能想像之物。」
施教主眯起眼追问:「是魔?」
「呵。既然掌握不了,早点放手也好。是什麽都无所谓。」那人说完又拨了一根弦,这次是离身较远的弦音,空灵清远,缥缈悠扬的在脑内嗡嗡回响。
「施公子,我只教过你禁制那人的言灵,抢为己用。不料你果真聪慧过人,举一反三,连同其他异能者的能力也要伺机夺来。大概是哪个妖鬼告诉了你别的修炼秘术是不是?」
施教主神色一凛,沉着脸默不作声,态度与适才惊惶诚恐截然不同。
「若然如此,可能是听信妖鬼说了一种能修炼成神仙的法术吧。你想作神仙,可晓得个中难处?」
施教主听这话,认为或许对方能给予帮忙,立即缓和态度微笑请示:「不知高人有何高见,还望指点一二。」
「只修炼成仙,或许还能凭机缘。可是神有神格,一如每个星宿都有自己的格局和位置,人想凭一己之力当神仙,是痴心妄想。」说到这里,信中人朗朗笑开来,揶揄道:「当真滑稽。」
信中的景象又回归成一团胡乱泼墨的状态,声音没了,山中寒风没了,施教主慢慢气红了脸将那张生纸揉烂扔开,扫掉案上所有东西犹不能解气,一改那道貌岸然的表象扬声呼斥:「来人,备马车,我要去见安大人。」
第13章 拾参
白象溪两岸昼夜都有人巡视,县官下了令想从这条溪下水得向官府请示,违者重罚。不仅白象溪,周围一带的水流都像这样被围封起来,怕的就是怪病漫开来。之前漂流来的人畜屍体都已焚烧处理,没有任何人敢接触并研究病源。有过接触的人几乎都染了怪病,发烧、上吐下泻还算好的,抓出病徵能减缓病情,还有部分人是一睡不醒,虽然没死,可生机渐消,再睡下去恐怕也要一命归西了。
人在犯官符、病符之时易乱方寸,这时明真教的人逮着机会出面,把多数人的病给医治好,所以白水县的人开始认为外头不好的谣传也毕竟是谣言而已,纷纷有人入教。安大人对这类手段心中有数,却不好正面冲突,眼前只能继续跟明真教的人虚与委蛇。
碰巧这阵子徐染告假,没在粹华堂露脸,公务由叶朝东代理,暂时避开与明真教的人正面交涉,得以喘息和养伤。告假是刘生生的主意,他让徐染写了亲手书函送至粹华堂,这段日子换药的工作同样落到刘生生身上。
这天叶朝东领了一伙人在市集西面一个广场处理一件纠纷,事件告一段落,他看到刘生生从旁边巷子里的药铺抱着一个纸袋行走,找了理由支开旁人,抽身跟了上去。刘生生在巷子里拐了两个弯,忽地回头看向叶朝东,神色从容道:「不知副保长找我有何要事,我赶着回家给伤患换药。」
叶朝东一听就问:「徐染受伤?怎麽伤的?」
刘生生早在心里模拟各种应对情况,答道:「我跟他撞了妖,给妖怪伤的,那妖怪还是明真教的教徒。我这麽讲,你信不信都由你。你若真当徐染是好兄弟的话,就别节外生枝了。」
叶朝东听完咋舌冷哼,他说:「节外生枝,我看你比较像是那个扯他後腿的。」
刘生生即答:「我确实扯他後腿。可他不介意,他开心甘愿自找的,你又能如何,旁人又能如何?」
刘生生这话摆明是挑衅,叶朝东沉下脸睨着他说:「你是不是给徐染下了什麽蛊,他为什麽对你百般维护?」
「他护的是道理,不是我。我又没犯法,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对我心存偏见,所以怎麽想都会想歪,要是稍微理解我也不过是想讨口饭吃的普通人,就不会老看我碍眼了。你跟其他人关心徐染,所以怕我别有居心,我觉得你也不是个是非不分的人,趁这机会把话说开。要是你还老针对我,就当我想错,往後就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与其分得那麽清楚,换个作法也是可行。」
叶朝东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问说:「刘神棍,你到底想怎样?」
刘生生舒开眉心微微笑,提议道:「叶兄,不如我们去喝一杯吧?」
叶朝东错愕,直觉问:「你不是也想对我下符吧。」
「我要这麽神通广大不会直接对安大人动手脚啊,哪还轮得到你。」
「可你不是要给徐染换药?」
刘生生轻笑一声,哼哼笑说:「可以先买了酒,边换边喝成不成。走不走?」
叶朝东到底是关心徐染的伤势,虽然犹豫,但还是点头跟刘生生去买酒探望伤患。徐染在自宅主堂的座椅上手持一卷书浏览,远远就听到刘生生跟另一个他耳熟的声音有说有笑走近大门,门一打开即见刘生生和他的副保长迈过门槛进来,谈话气氛和乐,要不是刘生生也带着伤,那两人看起来都要勾肩搭背了。
刘生生抱着一袋药,捧纸袋的手指上还拎了一串腌肉,叶朝东则抱一坛酒,气色很好的看了过来,扬声喊道:「徐染,你伤好点没有?」
徐染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是那个不待见刘生生的叶兄,用狐疑的目光及沉默取代了回答。叶朝东进屋里把酒坛搁在桌上,刘生生招呼道:「叶兄你先坐会儿,我去处理这东西,一会儿就来。」
徐染目送刘生生跑开的身影,还在纳闷刘生生是怎麽跟叶兄混得如此热络,这头叶朝东就把酒坛泥封拍开说:「这酒算是我请你们的,当是慰问吧。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兄弟们又是有家室的,抽不了空过来看你。徐染,算是我误会刘神棍了,他也算是快言快语,三言两语就把一些误会解清了。」
「那样甚好。」徐染还是没想明白怎麽回事,敷衍回应。
「难为他对你一片用心良苦,不管怎样也是个可怜人,你是好意收留他,我还以为你是对他……咳。」叶朝东自顾自的说着,尴尬笑说:「其实你没错,喜欢一个人也没什麽错,只可惜他生来是喜欢男子。不过真没想到他那麽喜欢你,徐染,你也知道的,反正你要还没有喜欢的姑娘,有刘神棍作伴也不坏。」
徐染望着叶朝东热切想作媒的表情,心想:「刘生生你都给他讲了什麽?这故事编到哪儿?我该如何接腔?」
因为搞不明白刘生生讲了什麽,徐染只得含糊虚应一声,叶朝东见他这样又长叹一气劝道:「其实,我这话可能不中听,但也是为你好。你的样子,确实姑娘们见了都有所怯怕,以前兄弟们想拉你到妓院开荤,你坐在那儿只喝了一晚的酒,我们只得识趣不再找你到那样的地方。都几年了,也没见你有成家的意思,我真担心你要孤老一生啊。」
徐染有些好笑的睇了眼叶朝东说:「叶兄,你比你家里那位还要罗嗦了。」
叶朝东挠颊装傻。徐染嗅到了酒香,开口又道:「就算我与刘生生一起作伴,也不是因为我想凑和。而是甘愿的。」
徐染说完往後面院子里望去,院里的乌桕果实绷开了外层的皮,雪白的果实像是沾在乌黑枝条上的雪梅,深秋的风萧瑟,刘生生忙活着把一盘冒蒸气的东西从厨房里端来,那一幕映在他心里很是温暖。
叶朝东随其目光看去,又瞄了眼徐染的神态,虽不明白这两人究竟唱的哪出戏,却也稍稍感受到这份羁绊和牵引,释然笑叹。他说:「徐染,头一回见你伤成这样,我来的时候你没讲,现在问你恐怕也是交代不清,我看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先告辞。」
还没等徐染开口送客,刘生生就急忙喊住人说:「先别急着走,还没喝酒啊。我这里还有出门前就蒸的螃蟹,今天买的黄酒配这螃蟹吃最好了。」
徐染接他的话问:「怪不得今天一直闻到螃蟹的味道,也不见你说要上市集,怎麽有螃蟹?」
「哼,我去年帮人家放蟹笼、干活儿,今年陈家人送的。最近不能下水,他们家就到隔壁县沿海和那儿的渔民一块儿出海,听说收获颇丰,这个可不是常有的,你瞧,这蟹又大肉又多。」刘生生还拿来三个九碗,准备三个人痛快吃喝。
叶朝东有些困惑道:「受伤还这麽喝酒不大好吧。」
刘生生听了点头附和:「有理。徐染,对不住了,你只能吃蟹,不过这蟹太寒,也不能吃多。一会儿都交给我吧。」
「你不也伤着。」徐染淡淡反驳。
「我轻伤,你重伤,不一样。」
叶朝东看他们两个热烈斗嘴,低调说了句告辞就离开了,刘生生发现人到门边才赶紧弄了三只螃蟹打包让客人带走,回头看到徐染已经倒好酒在喝,一面唠叨一面走回来,替徐染把蟹肉剔到盘子里方便吃。
徐染看他的手还包紮白布条,不忍心劝道:「别忙了。我吃不多,你吃吧。手别再碰这些东西,这样伤口好得慢。」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