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大火前,我们的处境日渐艰难,但是何不为回来,让我在长沙的这几个月,成为了我在抗战时期,最快乐的几个月,我知道比起她的手艺,我做的其他菜都拿不出手,但是我现在会做臭豆腐,更重要的是何不为爱吃,她隔三差五买来豆腐,让我给她做,我竟然幼稚的因为一个臭豆腐,得意起来,只是可惜好景不长。
6月12日,日军攻占安庆,武汉会战开始,6月18日,日本大本营下达了实施汉口作战的第119号命令,“汉口作战”的目的之一就是攻占中国抗战中心武汉,摧毁中国人抗战的意志。10月中旬,国民政府放弃武汉,实行战略转移。10月11日,日军攻陷岳阳。蒋,介,石电令湖南省在日军进攻长沙时纵火焚城,实行焦土抗战。
我们再次开始逃亡,这之前的半个月,何不为被父亲安排去到上海站,她走前,我将那根多年前,她跟老板当街打架,买来的红头绳系在她的脚踝上,她见到那个头绳,又惊又喜,这根头绳我一直保存着,从没用过,以前不用,是舍不得,现在不用,是年纪到了,也不好扎这样艳色的头饰,所以,送给何不为,希望能保佑她!
全校千余名师生,随临时大学一起迁往云南,走时,我去看望老李,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既然要离开了,总要来打声招呼,我和一个老师去见他,他刚换好衣服走出来,是一身灰色西装,还带着礼帽,提着一个小皮箱,臂弯搭着他那件黑袍手里拿着圣经
“你是要离开了么?”我问他
“对,你们不是也要走么?”
“嗯,我们是来谢谢你,这些时间的照顾”
“不客气,我也没做什么”他说着将手里的黑袍和圣经,一起扔到了教堂门前的草地上
“再过不久,这里将被付之一炬,你怎么把这些丢了?你,你不当神父了么?”我有些惊讶的问他
“上帝洗刷不了德国人的罪行,上帝救不了犹太人,上帝阻止不了日本人的暴行,上帝也救不了中国人,上帝,根本救不了我们”
他看着我的眼睛,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一口气说完,头也不回,疾步离开,我怔怔看着草地上的圣经,转身,是敞开的教堂大门,里面依旧透着庄严肃穆,阳光顺着高大的拱形窗,洒在一条条红色长椅,还有……那被钉在了十字架上,高高在上的耶稣身上……
我们没有再见过,我还是不了解他的故事,我还是不知道他那么名字是怎么来的,但我在心里对老李说“对不起!”
不论是侵略,还是被侵略,上帝,从来救不了任何人……
我们离开后的一个月,长沙在那两天两夜的大火中,被焚烧殆尽,与他一起消逝的,还是两万条人命,长沙与斯大林格勒,广岛,长崎,一起成为二战中毁坏最严重的城市。
☆、四十五
湖南到云南,又是两千多公里的路程,这次的学生们,没有了当初从武汉到长沙的兴奋,一路上,风餐露宿,栉风沐雨,西南多数为山,路程曲折险恶,蜿蜿蜒蜒的小山路,一眼望不到边,不单是路,还有攒动的人头,难民大军,流亡学生,旷工,军眷,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更是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路上时时可见,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的人,我们自身难保,无能为力,我们只能怜悯叹息!
哎……就如孙元良将军,后来所说,没能妥善安置同胞,没能对难民施以援手,任其自生自灭,乱跑乱窜,使得国民政府在大陆失去了民心!
因为何不为的脚伤,我生怕再有学生重蹈覆辙,走前,我让父亲在后方找来一大批物资,全是鞋子,虽然东西不少,可还是不够分,有一部分学生,没有分到新鞋,我们不敢让学生们行走太长时间,所以,这一路走的很是艰难,用的时间也不短,大学生们越走越远,我们渐渐掉队。
一群孩子,咬牙含泪,走了近两个月,抵达贵州境内,第一站是龙水乡,这里有许多不知名的山山水水,风景壮丽,民风淳朴,虽然身后就是日军的轰炸机,但现在我们不得不停在这,学生们已经体力透支,筋疲力尽,尤其是初中年纪小的这些孩子,一路基本是走着哭着,若再不做休整,不见得可以走远。
因为人多,同事在龙江村,借了好几处民宅,是当地农民的院子,找了些稻草,铺在地上,学生把被褥铺在稻草上,总算能躺着睡个安稳觉。
到这里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这些学生包括我们身上的衣服,已经几个月没有换洗过,早已辨别不出颜色,中午阳光充足时,我跟女老师们带着女生去河边洗澡,男生在山包的另一边,几百个孩子乌乌泱泱跳进河里,洗着闹着,另一边男生还扯着嗓子冲这边喊话,不一会儿,听见那头同事训话的声音,一群女生笑的止不住,笑声如银铃般,回荡着山水间,一路哭过来的孩子,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洗过澡,岸边堆了一大堆的脏衣服,全是旗袍,我跟几个老师,还有些留下来的学生,在河边洗了整整一个下午,总算是洗净了所有衣服,这比我做任何事情,来的都有成就感。
回去路上,遇见一小男孩,长得又瘦又小,穿着一件大人的短褂,盖着膝盖,还光着脚,一路静静跟着我们,我一看他的脚就那样踩在沙石路上,又想起何不为那双布满黑斑的脚,急忙上前抱起他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没有家”
“没有家?你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么?”
“是,但家里人都死了,我就没有家了”
“什么?”他用贵州话跟我说,我听得不大明白
“家里人都死了”
“…………”这次是听清了,我也说不出话了
我一路抱着他,跟其他老师一起,将他带回了学校,几个院子里,支了不少的树枝竹竿,才晾下了所有的衣物,忙完这些,我看看那个孩子,他静静坐在门口,一直看着我,想想,找了一双鞋给她,可他个小,脚也小,这些男生的鞋都太大,最后从一女生找了双旧布鞋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爹叫我三伢子”
“你几岁了?”
“不知道”
我从一个村民那打听到,这个孩子九岁了,一家人全都饿死,只剩他一人,他之所以跟着我们,是看见村里突然来了许多孩子,好奇而已,而且我发现,他竟然认得不少字,就将他留在学校,可他年纪又太小,不符合收留的条件,可留都留了,我平时教他读书写字,还有一数学老师,教他其他知识。
当初本想在贵州暂行一时,结果一呆就是两年,毕业的高中生,被父亲陆续送去大后方报考大学,也有半路投军的,这几年间,是我们自流亡以来,过的最苦的几年,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有教室,晚上睡觉的屋舍,白天就成了教室,可屋子狭小且光线不足,有时只能在室外教学,天气热时,有不少学生坚持不到下课便中暑,老师一站一天,更是苦不堪言,遇到雨天,屋里淅淅沥沥的雨声,跟屋外别无二样,有学生长了湿疹,脊背上烂成一片。
父亲托人送来些抗生素,当地大叔帮我们找了些艾叶和苦参,辗成粉末涂在患处,没有足够的条件,只能用这样的土方子治疗。
三伢子十一岁了,各科成绩也不错,我将他安排进初中一年级,正式跟班学习,他很用功,就是不愿说话,我当初之所以愿意留下他,是因为,我很多年没有收留过学生,其实,准确的说,除了何不为,我没有主动收留过任何人,都是父亲和其他老师在做这些事情,我觉得他有点像何不为,这也是我收留他的原因之一。
这几年,何不为一直在上海,因为她的努力,上海站成为了发行量最大,影响力最广的记者站,她偶尔来信,只言片语中,带着隐忍的愁苦和不经意的叹息,我希望她能跟我说,可她没有!
1940年,何不为到了广西,后一路搭便车,来到贵州,那天晚上,我准备休息,听见外面有孩子的哭声,哭声越来越近,我出来一看
“不为?这是……”是何不为,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就先看见了她怀里的一个小男孩,看上去,有一岁的样子
“令萍的孩子”她没有理会我的惊讶,淡淡说道
“令……令萍……你,你见到她了?她怎么没有一起来?”
“不知道她在哪儿,我就把这个孩子带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一时理不出头绪,只能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
“我这次回来,就不回上海了”
“哦”
“这里这个样子,怎么没有搬走?”她没有进屋,就站在院子
“附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校舍,爸爸一直也在联系校址,要不了多久,怕是又要迁走”
“嗯,你烧点热水,我跟小卯洗洗澡”
“小卯?”
“嗯,这孩子叫小卯”卯?属兔?那这孩子,的确是一岁多了
我往锅里添着水,心里疑惑重重,一会儿何不为进来生火,我看看她,想问她点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而且,看她好像很累
“到上海第二年,遇见了令萍”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主动跟我说道
“遇见?巧遇?”
“嗯,在英租界遇见的,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茶行老板,我见过那人,很不错,后来有了孩子” 还真是巧,找了那么久,没有找见她,却在因缘际遇下,无意相遇
“那她人呢?”
“不知道,报社在英租界,她也住在英租界,我偶尔会过去看她,后来……她家里的女佣说,她几个月没有回来了,我去茶行,茶行也关门了,那个女佣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害怕,说想走,我就只能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令萍”
“那,那……现在怎么办?令萍?失踪了?怎么可能那么巧?夫妻二人都失踪了?”
“我也觉得很奇怪,回来之前,我留了信给令萍的邻居,也写信到重庆,希望韩老师能托上海的熟人,帮忙找找”
“嗯”
定了定神,我进屋,见何不为正跟小卯洗着笑着,这个小屋子,是厨房边的一个杂物间,平时用来给一些女生洗澡,女生不比男生,不能常去河里的冷水洗澡,我反手扣好门,看着这一大一小,不知不觉笑开来
“呵呵,嘉毓”
“嗯”我笑笑,走到桶边,看看这个小家伙,之前没细看,现在看来,果真,不但貌似令萍而且还神似,见人咧着嘴直笑,也没个声音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