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也被勾起了兴致,这灯谜内蕴佛法道心,竟是个姑娘家出的题,真是有趣。
好一会儿,仍无人敢试,终于一锦衣男子向前一步道:“依小生愚见,谜底定是佛语,便抛砖引玉,姑且为诸位探探路,”引的众人忍俊不禁,却是缓和了气氛,“谜面有万物众生,我便猜谜底是: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莲华点头,心道这书生倒是猜对了方向,果然,翠衫丫头传画桥姑娘的话道:“姑娘说,公子见解颇准,从您的答案可知公子为人大度,胸怀广阔,必是德行高洁之人,只可惜未猜中谜底。”
那锦衣男子微笑摇头,拱手为礼后退下,又一位着碧青色长袍的青年上前一步,直截了当道:“心无所缘,爱见是生。”
这次画桥姑娘未令人传话,清灵如黄鹂般的美妙声音透过轿帘传来:“公子心思缜密,真知灼见令人钦佩,只是这并非画桥心中所想。”
☆、第十五章
莲华略一思索,心中已有答案,正要上前,忽地听见有人道:“在下知道谜底。”声音有些耳熟,莲华循声望去,那人竟是凌书呆。
凌云锦此刻已经把自个儿整治干净,不再是满身泥污,也不知他在哪寻来的束发带,一头发丝半束,缎带飘逸,竟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味道,只可惜骨子里带着的穷酸气儿如何都挡不住。
人群中有人嗤笑,有人不以为然,凌书呆与之前两位衣着气质皆相差甚远,世人好以貌取人,本是常情。翠衣丫头传画桥姑娘话道:“公子但说无妨。”
凌书呆施施然拱手为礼,谢过画桥姑娘后才道:“此乃佛门偈语,谜面的意思是:佛法犹如时雨,普润大地;世人佛性,譬如种子,遇兹沾洽,悉皆发生。承佛旨者,决获菩提。依佛行者,定证妙果。”
一字一句,声如洪钟,掷地有声,人群中的嗤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初始时轻视他的人也开始正眼端详这个不起眼的书生。莲华刚刚未曾留意,此时看凌书呆侃侃而谈的神情姿态,与往日的畏缩委顿大不相同,竟有种难言的凛然气质,倒是与论法时的玄觉有些相像了。
又听凌书呆接着道:“此偈语的寓意便是:其法无二,其心亦然。”
莲华险些便要拍手称妙,凌书呆的答案与他不谋而合,佛法没有二法,心也没有二心,这句是讲修道者对佛法的虔诚不渝,奇妙的是,它更像是情人间互诉衷肠时讲的誓言,引人无限遐思。莲华暗叹,能想出如此谜面的画桥姑娘想必也是个性情中人。
翠衫丫头探头到轿子里,过了好半晌,才道:“姑娘问公子高姓大名?”
凌云锦眼神显出几分茫然,翠衫丫头提高音量又问了一次,他才恍然,知道是在问自己姓名,便呐呐道:“在下……叫……叫凌云锦。”
莲华心中警铃大作,刚才凌云锦一番与平时判若两人的说辞,浑似被神怪附身了一样,现在竟又恢复如常,他来曹溪便是有所谓“仙子”的指引,从茹茹姑娘忽然嫁与他人,然后是仙人指路,直到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将凌书呆一步步引入设好的局里,如今凌书呆已然入局,看来那位始作俑者就要现身了!
“凌公子猜中了画桥姑娘出的灯谜,姑娘请凌公子到伊人香后园阁楼赏灯饮酒。”翠衫丫头语毕,便又有一八台小轿停在凌书呆身前。
“请公子上轿。”轿旁的小厮为他拉开轿帘,搞不清楚状况的凌书呆稀里糊涂的上了人家的轿。
一切发生的太过迅速,却又似乎顺理成章,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两顶轿子已经行的远了,
“走了?……这就走了?跟那个书生?”望着纱轿离去的方向,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那穷酸书生是交了什么好运!”
“画桥姑娘莫不是眼神不好,那锦衣青年俊朗不凡,比那书生强百倍!”
“那素色衣衫的少年郎更是斯文俊秀,与那穷书生是云泥之别。”
“……”
莲华叹气,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那呆子也不会真得了花魁姑娘的青睐,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与那凌云锦相识一场,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不顾。此时再去伊人香,莲华却是另一番心境了,嗳!都是那书呆害的。
人流如同潮汐时的海水,退了又涨,复又流动起来,莲华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快步穿梭,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凤台街,灯火减少,又逢乌云遮月,四下愈发显得阴暗。
莲华不由得有些焦急,一路跟来,他速度不减,现在已是在小跑,那轿子竟是越来越快,走的路也是愈发偏僻,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定不是要去繁华街市上的伊人香,那人要把书呆带去哪里?
猛然顿足,莲华愣住:那两顶纱轿竟凭空消失了!一瞬间莲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纱轿是消失了还是从未存在过,竟有些恍惚不清了。忽闻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从后方渐近,莲华瞳孔缩紧,意识到危险临近。
一转身,惊的后退两步:只见一个披头散发形如鬼魅的人影向自己伸出双手……
那人影扑了个空----趴在了地上,抬头用幽怨声音道:“莲施主为何要躲,害贫道跌了个狗啃泥!”
“紫阳道长为何在此处?”莲华今夜惊吓不断,此刻反倒淡定了。
“缘由与莲施主相同,”紫阳看莲华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便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沾的灰,接着道:“是贫道轻敌了,才会被画桥摆了一道。”
莲华沉吟片刻,道:“道长说过会帮凌书呆的忙,指的便是此事?果然是画桥姑娘引书呆来的曹溪?”
紫阳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道:“唔……莲施主说的没错。”
莲华皱眉道:“不对!道长若是真要帮凌云锦,只需阻止他来曹溪,便不会如了画桥的愿,道长非但没阻止他前来,还一路陪同,想来便只有一个原因。”
他语气骤变,言辞凌厉:“凌云锦分明是你早就盯上的诱饵!你等的便是他被设计入局的一刻!”
计谋被拆穿,紫阳不见半分恼怒,反而微微一笑,坦然道:“莲施主果然聪慧过人,正是如此,贫道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四下一片漆黑,云层越积越厚,怕是今夜明日便会下雨。
莲华寻了一块空地席地而坐,打手势示意紫阳也坐,紫阳从善如流,待两人坐定后,莲华道:“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讲出来,我们在荒郊碰见凌云锦那日,他说指引他的人要他跟随玄觉大师去曹溪,真可谓神机妙算,竟能算准我们走的时辰路线,可为何偏偏选中玄觉?想来无论那人图谋何事,必定与玄觉有关。”
紫阳意味深长的凝视莲华的双眼,见他认真的很,忽地一笑:“正所谓关心则乱,你怎知她图谋之事与玄觉有关,而非与你有关。”
☆、第十六章
城郊莲花池旁,清风亭内,一双人影,一卧一坐,正是凌云锦与画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嬉嬉钓叟莲娃……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一曲《望海潮》唱毕,画桥放下怀中抱着的琵琶,娉娉婷婷向凌云锦走来,身姿婀娜,细腰如柳条轻摆,发如墨染,肌如凝脂,一双桃花眼顾盼间神采流转,眉间一朵四瓣朱砂莲,美而不媚,一抹丹唇如雪上红梅,可谓艳丽绝伦,国色天香。
芊芊玉指轻抚凌云锦的面庞,“好听吗?”画桥柔情蜜意道:“云郎可还记得,你我初识那日,我便是在亭子里弹琵琶,你在旁道:烟柳画桥,人如其名。”
画桥蓦然含羞带怯地缩回手,低眉顺眼的绞着手帕:“那时满园的丫鬟都在呢,真是羞煞人了!”
悄悄抬眼偷瞄凌云锦沉睡的面容,画桥甜甜一笑:“云郎还是如此沉默寡言,这都多少年了,竟是一点儿都没变,那我便再为云郎弹一曲《梅花三弄》,以前云郎也是如此,静静听奴家弹曲,不发一言,却让人心慌的紧。”
画桥俏脸一红,又抱起琵琶弹奏起来,时而急切,时而婉转,如泣如诉,彻夜未停。
“究竟与我何干,你倒是说清楚!”紫阳话讲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就拽着莲华要回宝林寺。
紫阳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心里却是没底的很,现下还能瞒的住,之后的事谁又说的准,莲华迟早会知晓,只是不知会从谁口中得知罢了。莲华十分鄙视故弄玄虚之流,如慧安大师,玄策师兄,如今又多了个紫阳道长,摆摆手不再追问。
紫阳执意要尽快回宝林寺,莲华无奈道:“那也不可弃凌书呆于不顾,你好歹也是修道之人,他若是有什么不测,你能否心安?”
“凌施主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不测,贫道心安的很。”
“……”
莲华转念一想,夜已深了,为免玄觉担忧,他也该早些回去,况且此事的知情者只紫阳一人,看他一脸淡然的德行便是心中已有计较,凌书呆安全无虞,此事又与玄觉无关,他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至于紫阳讲的,此事与他有关的话不能尽信,谁知那小道士是不是信口开河。
是夜,仍是来时迎接他们的那位师兄将玄觉带到慧能大师的禅房,在房门前顿住脚,道:“师父就在里面了,玄觉师弟进去便可。”
玄觉行礼道谢后,叩门入内。
宽敞的禅房内烛火明亮,只见一位僧人右肩袒露,合上手掌,盘坐于蒲团之上,玄觉有些意外,他的师父慧安大师已是六十岁高龄,没想到慧能大师竟然如此年轻,剑眉英气逼人,双目紧闭,薄唇微抿,超然物外又俊朗不凡。
“永嘉安国寺玄觉?”慧能忽然开口。
玄觉这才发觉自己失礼,忙躬身行礼:“正是,慧能师叔。”
慧能缓缓睁开双眸,一时间玄觉竟有如沐春风之感,那满眼的慈悲,是虚空,是菩提,亦是般若,这才是真正修得至高无上的平等觉悟之心,无余涅盘境界之人,玄觉明白,此刻的慧能已然成佛。
“你可知修道之法?”
这是在出题考他了,玄觉沉思片刻道:“守护心念。”
“如此何为心念?”
“所谓心念,就是佛所说的非心念,只是名为心念。”
“你谓佛法,就是佛所说的非佛法,只是名为佛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慧能微笑颔首:“我果然未选错人,玄觉,你乃是生具慧根之人,我圆寂之后,你可愿继承我的衣钵,传大乘佛法,积不世功德,功德圆满,方可成佛。”
玄觉猛然间被委以大任,又惊又喜,惊的是此事过于突然,喜的是毕生所愿能够得以实现。抚平内心的波澜,玄觉理智道:“师叔,慧根之说,虚无缥缈,我亦不比旁人聪慧,我愿如慧安师父一般,为世人脱离轮回之苦传播佛法,至于成佛之念,不敢妄自猜度。”
“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慧能道:“你可知佛之五眼?”
玄觉道:“肉眼与天、慧、法、佛眼并称为佛之五眼,肉眼为化身观世界,天眼为普照三千大千世界,慧眼为量规戒定慧之功,法眼为认识自性空、空性体,佛眼为慈悲众生”
慧能浅笑道:“你可知而今你已是具有慧眼之人?”
玄觉茫然不知,慧能又说:“不久之后,你将具有法眼,最后赠你偈语曰: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