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琰三两步就追上了他,急急忙忙地解释道:“你平时都很香。”
“葱香吗?”高元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林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有时候。”
“啊,那个大概是在吃葱香饼的时候沾到的。不过味道真的很好,你也该去尝尝。”
“你带我去吧。”
中午的时候,高元如言带着林琰去那家小铺子吃了葱香饼。没想到平常锦衣玉食的林琰吃起来也是津津有味。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高元心里就更加开心。
在铺子门前分手以后,林琰返回自己家中,高元则回到了县衙。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再管这些烦心事,反正也没人希望自己抓到犯人,干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但是始终还是做不到,要他睁一眼闭一眼还不如把两只眼睛全挖了来得痛快。
刚进县衙大门,高元就觉得今天似乎哪里不对劲。平日里总是吵吵嚷嚷的地方,今天竟然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高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想要杀害赵芳姿的犯人是不是追到县衙来,把所有人都杀了,但是看到一脸平静的高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这个想法就立刻打消了。
“有人要见你,说是尚书大人派来的。”
一听到尚书大人四个字,高元就感到背后一阵恶寒。为什么尚书大人会转成派人到安平来?高元一边磨磨蹭蹭地往后堂走,一边暗暗嘀咕。如果是为了督促办案,那也应该到李县令那里去,他的手上有私运黄金的大案,而且线索比自己还少。难道又是那些无聊的宴席吗?可是尚书大人看起来也不是特别热衷于此。
走进后堂,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伫立在正中央。高元想了想,大概是在重阳节那天的晚宴上见过,是尚书大人的贴身侍从,叫什么磊来着。印象中是个惜字如金的男人,全身上下永远紧绷着,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剑,随时准备刺谁一下的样子。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男人转过身来,微微颔首。
必要的礼节中,高元得知男人的全名是何磊,这次是来替尚书大人传话。男人的声音比下雨的声音还单调,看人的时候也是不带任何感情地直视着,比起活人来更像一尊会动会说话的雕像。
“尚书大人要我问你,”男人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既然已经知道了受害者是谁,为什么不立刻审问,还在百姓面前说那样的谎话?”
真不愧是贴身侍从,口气简直跟尚书大人一模一样,高元顿时有种尚书亲临的错觉。
“那样只怕会伤了那位姑娘的名誉……”
“妇人之仁。”何磊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恶徒再次犯案,你作为县令就会尊严扫地,你有想过吗?”
“我……”高元垂下了脑袋。尚书大人说的没错,但是那种状况下,他又能怎么做呢?承认县城里有个采花贼,然后告诉所有人杜姑娘就是受害者吗?这样的话,恐怕杜姑娘现在已经羞愤自尽,说不定她的爹娘也会在县衙大堂当场撞死。“也许我是妇人之仁,但是为了什么县令的尊严或者朝廷的颜面就做这种形同杀人的事,我办不到。”
男人听了只是冷笑一下。“尚书大人已经料到你会这么说。他说,如果你十五天内无法破案,这个责任就由你来负。”
“负责?”
“请你立刻辞官。”男人直截了当说出了结果。
“我明白了。”高元抬起头,直视着男人回答道。
“另外,这十五天我会留在这里协助你们,但是并不听从你的调遣。”
何磊比自己官位还高,高元从来没想过要调遣这个人。说是协助,但是真正的目的应该是监视吧。真不明白为什么尚书大人要咬住自己不放呢?难道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
“是。”
“派人把所有的案卷都拿过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今天酉时之前务必拿到那个女子的证词。”男人说完就径自坐在书案旁的椅子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高元行了个礼,随即走出了后堂。高艺和林若光都等在门口,一见他出来两人就立刻凑了过来。在这里不好说话,高元带他们两个进了距离大堂五十尺远的书斋,然后将刚才的事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酉时之前就要拿到证词,是不是有点难为人了?”高艺托着下巴说。
林若光捏着镇纸在桌上颠来倒去,突然两指一松,镇纸掉在了桌上。“对不起,我手滑了。”林若光急急忙忙地道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如果这么直接去就等于告诉所有人你是在调查杜家,我想你应该先变装一下,装成送菜的或者卖鱼的,混进去再说。”
“咦?我可是县令,扮成什么样人家都认得出来。”更何况我文质彬彬、风流倜傥,即使穿成乞丐也掩盖不了。高元得意洋洋地想着。
“没关系,头发弄乱点就没问题了。要我说就扮成卖鱼的,浑身腥味,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很容易混过去。”高艺说着兴奋起来,拍了一下桌子。
“嗯,我去买条黄鳝,相信杜家不会拒绝。”话音刚落,林若光就转身走了出去。
黄鳝,亏他想得到。高元目送他出了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他今天不大对劲。一转头,就发现高艺一脸坏笑地盯着他,心里想到“糟糕”二字时已经太迟,肩膀早就被高艺压得死死的。
尽管大声喊叫“喊叫我不要扮卖鱼的”,还是没有一个人来救他。眼看着高艺从箱底拽出一套满是补丁的破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套在他身上,然后用手在他头上猛抓。过了一会儿,又端了一盆鱼鳞回来,弄得他满身都是鱼腥味。
“你还我五枝汤!”高元一边哭喊一边奋力反抗。
“你还去泡五枝汤了?”高艺说着把他双手反剪,膝盖顶住他的后腰,闲出来的手在他身上抹鱼鳞,“真浪费啊!还去吃葱香饼了吧?明明家里都做好饭了,还到外面去浪费钱,我不收拾你夫人也会收拾你。”
林若光手里提着一条大黄鳝,砰地一声踢门而入。
“救我。”高元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向林若光求助,可是对方却像没看见一样,提着黄鳝站在旁边。
☆、因果循环1
“这哪里像卖鱼的?根本就是乞丐!”高元看了一眼镜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立刻开始大吼大叫。
“这就对了。你自小行乞,既不识字也没本事,不过只有水性胜人一筹,平日里喜欢在河边玩乐。有的时候抓到了不错的鱼就会上富裕人家兜售,卖几个小钱花花。”对于高艺随口胡诌的话,林若光居然还点头同意,高元真想把他手里的黄鳝塞进他嘴里。
“扮卖鱼的就扮卖鱼的,你给我编什么背后的故事!”高元怒吼道。
“有了身世背景你就有了丰富的内心,这样才更有说服力嘛!”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高元对高艺怒目而视,不由得想起了那次他们把自己扮成女人的事。那个还能用自己矮作为借口,但是扮卖鱼的可没有高矮胖瘦之分。
高艺耸耸肩。“当然是因为你长得没特点,扮什么像什么。我们两个这么玉树临风,全城的女子都认识,太容易被识穿了。”
那是因为你们两个经常结伴去风流吧?高元暗暗地冷笑。全城的女子都认识?少臭美了,明明就是害怕路过烟花柳巷的时候被以前的相好认出来。
反正已经被弄成这个样子了,再争辩下去也没有意义,更何况今天酉时就要拿到证词,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高元就维持着一副刚被蹂躏过的惨样,提着黄鳝出了门。高艺和林若光事先选准了时机,让他从县衙后门跑到冬云巷。那里聚集了很多无赖乞儿,从那条巷口出来没任何人会怀疑。
高元发现即便在一群乞丐当中,自己也是被嫌弃的那个。鱼腥味总比你们一身酸臭味好闻吧,混蛋?虽然很想这么挑衅,但是一旦打起架来,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对手。从巷子出来到了大街上,众人更是躲他躲得远远的。不能直接就奔杜家去,高元也装出无赖的样子,嬉皮笑脸地拎着黄鳝朝几家索要一百两银子。
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三次之后,他才敲开了杜府的后门。开门的下人一见他就立刻捂住了自己鼻子,一脸鄙夷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似乎认定了他是个无赖,那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只扬着下巴说了一个“滚”字,就要把后门关上。
“等等!”高元连忙用手挡住,“我要见你家老爷。”
“哈?我家老爷可不是你说见就能见的,识相的话就快滚,不然我就棍棒伺候了!”
“我是本县县令,与你家老爷有要事相谈……”
看门人冷笑一声,抱着双臂挡在门口。“你这副德行要是县令,我岂不就是天王老子?”
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高元从怀里掏出铜制鱼符,在看门人眼前晃了晃。
“认识这个吧?”高元指着鱼符问。
看门人目瞪口呆地点了点头,却好像被钉住了一样立在原地。
“赶快带我进去!”
被这么一催,看门人才好像大梦初醒一样,一边“是,是”地答应,一边夸张地点头哈腰。进了后花园,高元看到杜氏夫妇从花厅急急忙忙地迎出来,于是转头对看门人说:“今天我来府上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就把你发配边疆,服役三年。”
话音刚落,看门人额头上就滴下了汗珠。对比自己弱的人有多嚣张,对比自强的人就有多懦弱,高元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进花厅之前,他把碍事的黄鳝往看门人手里一塞,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杜氏夫妇虽然难掩惊讶,但是仍旧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客气地向他行礼。满身鱼腥味的高元没心情顾虑那些礼节,连寒暄都省略了,开门见山地说:“我这次是来查案的,至于是什么案子,你们应该也很清楚了。我想亲口询问令千金当时的情形,请你们行个方便。”
“这……”杜夫人面露难色,绞紧了手上的丝帕。
“难道还有什么顾虑吗?”高元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质问道。他并不是有意吓唬两个老人,只是如果现在不表现得强硬一点,恐怕接下来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其实……”杜夫人刚要开口,却被杜老爷按住手制止了。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高元厉声催促道。
两个人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由杜老爷开口。“我们其实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可以的话,就当它没发生过吧。”
“当没发生?”高元冷笑了一声,“你们以为当它没发生,它就真的没发生吗?那个人以后可能还会做同样的事,到时候受害的女子说不定会闹上官府,令千金的遭遇还不是会被抖出来?你们杜家也算是名门大户,有没有想过那个人以后会以此要挟呢?只有抓到了犯人,你们才能真正安心不是吗?”
夫妇俩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概都已经动摇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吓到了他们,果然是注重名声的大户人家。给了一鞭子就要再给个甜枣,否则很可能会反弹,不仅什么都问不到,他们还可能带着女儿离开安平。
“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难道你们不想把那个恶贼绳之以法吗?”高元尽量轻柔地劝说道,“你们放心,就算抓到了那个恶徒,县衙也不会把令千金的姓名声张出去。今天早上如果不是为了顾全你们杜家的颜面,我也不会否认安平县有个采花贼,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自己的策略果然效果奇佳,一番话说完,夫妇俩竟然同时掉下了眼泪。
“我们何尝不想为金英报仇啊!如果那个恶贼落在我的手上,我把他千刀万剐!”杜夫人咬牙切齿地哭诉,“但是我们实在害怕金英走上翠蝶的老路啊。”
“翠蝶是……?”
“翠蝶是李鞋匠的女儿。当年还只有十三四岁,有一天在外面被一个醉醺醺的无赖拉进巷子侮辱了。后来那个无赖虽然得到了惩罚,但是城里却始终不平静,有的人甚至还说翠蝶经常出入南寮,其实是个暗娼……”杜夫人越说越小声。
“后来那位姑娘上吊自尽了,”杜老爷接过话头,“听说好像留下了一封遗书,具体内容不大清楚,不过信里似乎写着自己就是被这些谣言逼死的。内人也……”
“也曾轻听轻信过。”夫妇俩垂下了头。
看他们的表现一定不只是轻听轻信那么简单,说不定就是把谣言扩大的主力。一群贵夫人凑在一起,说说穷人家的堕落女儿,然后夸夸自己的千金,对她们来说恐怕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当时的杜夫人一定没有想到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不过一码是一码,如果觉得因为杜夫人曾经说过那种话,女儿就活该被人侮辱,那么自己也跟那些乱传谣言的人没什么分别了。
“也许在你们看来自己的过错只是轻听轻信,但是在别人看来你们与杀人凶手无异。我没有立场说你们没有错,也不能去代表别人原谅你们,你们的罪要靠自己去赎。但无论你们赎罪的方式是什么,我想其中都不包括女儿被人伤害还不能得到公道。”高元顿了顿,“请让我跟令千金当面详谈。”
“不知道金英意思如何……”杜夫人说完,向高元微微颔首,退出了花厅。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她拖着有些疲惫的脚步回来。“金英愿意跟大人谈谈,不过她最近一看到男人就怕得浑身发抖,连她爹都办法靠近,所以只能跟大人隔着屏风谈话。”
“没关系。”高元挤出一个令他们放心的微笑。管它是隔着屏风还是隔着泰山,能说上话就行。虽然不能靠察言观色来判断真假,但是总比哆哆嗦嗦说不清楚话来得好。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