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罢,我们也可以回朝了。”
我心知傅清词心下已经不再想着战场的事,而是议和的事。
他适才还在犹疑着问我是帮犬戎的大皇子还是二皇子,不过前提是对方得答应与渚夏签订议和条约,互不相犯。
犬戎铁骑悍勇,以渚夏如今的国力,虽不至落下风,却也讨不了多少好处,长此以往,也不过劳民伤财,两败俱伤。
他的心念电转,我又哪里跟得上?被问得怔怔的,根本不知作何回答。
调转马头,就在转身的一刹,有一支流矢直直射来,它破风而来,却比风还要迅疾,待我听到声响,连忙去拉傅清词时,已经来不及了。
傅清词从马上直直坠下去,我只来得及抱住他,军队霎时乱成一片,战马嘶鸣声,人声,喊杀声……
“一定是犬戎那些贼子!”
我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和衣襟上大片大片洇染出的殷红的血,一时间,只觉无所适从。
待傅清词醒来,已是三日后。
我们坐在回京师的马车上,我伸手放下窗边的竹帘,正要给他拆下绷带重新上药。
他微微蹙了蹙眉,我不由放轻了手脚,解开他的衣衫,除下绷带,伤处已在渐渐好转,只是他肤色白皙,一眼看去还有几分触目惊心。
我伸出手指把药轻轻抹上他的伤处,忽然被人一把拉住,那只手微微打着颤。
“轻……点。”
“主人。”我连忙抬头看去。
傅清词面色苍白,看着我,又阖了阖眼,便没有再睁开。
只是他嘴上仍然有条不紊的问道,“今天,是几日?”
“你已经晕迷了三日了,以眼下的脚程看来,还有三日,便能抵达京师。”
“我受伤之后,军中……可有动乱?”
“大家都怀疑是犬戎所为,想要冲杀上去,被我勉强稳住了,后来我又去找林将军,发布了禁令,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清涯……”傅清词抿唇一笑,道,“你做得很好。”
这几日我想了又想,却还是忍不住道,“皆因我知道,这并不是犬戎所为。”
我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这是当时射伤你的箭,上面有犬戎的标志。这箭还真是狠毒,箭头有倒刺,设计精巧,可以死死咬进盔甲与皮肉里,这种箭,我们都叫鱼叉箭。”
“但我与犬戎交战这几年,看过他们的箭,他们不曾有鱼叉箭……”
“前晚,我无意看到弓兵营有一个小兵,偷偷在河边扔了个东西,我上前一看,正是鱼叉箭的残骸……”
“呵,”傅清词低笑了一声,“恐怕不是你无意看到,是你这几日都防贼一样,防着军中这些人吧?”
我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我看在眼里,却只能缄口,若被那人知道我洞悉真相,恐怕我也会被杀人灭口。”
傅清词终于睁开眼,抬眸看向我,问道,“清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却低头不看他,“主人,我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傅清词沉沉看我,含义未明,半响,忽然轻轻笑开,他笑道,“是,司华两年前在京城的禁军里封了一个将军,那人叫萧慎,在弓兵营,他的箭法并不见得有多好,比不上清涯你,只是制箭的技术一流。”
“他制得最好的,也不是鱼叉箭,而是一种铁箭,属弩箭,回去后我给你也拿一把,你一定会喜欢。
这种铁箭的箭头以坚硬的铁或铜制成,中脊线高起,两旁各有凹槽,槽内可贮剧毒。箭头下装有细箭杆,铁箭一旦射入人体。箭杆一拨即出,而箭头则深深嵌入人体,不能自拔。”
傅清词俨然还是一幅很欣赏的语气。
“萧慎的背景有些不光彩,是罪臣之子,司华很聪明,能赏识他,敢重用他,这种人,必然也会对司华忠心不二。”
来边关已有五年,但我清楚的记得,除了高高在上的圣旨,司华从未给傅清词写过一封信,傅清词却似对他的一切了若指掌。
“我们刚离开京师,司华就发布了新的政令,虽然受到不少老臣的反对,却很得朝上那些年轻人的心。”
“几个月后,他又将好几个老臣的女儿纳入宫中。”
“他的皇后是左丞相的女儿,那个老头子一直不怎么喜欢我,大概是因为在朝上和我争论时每每都说不过我,你不知道,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有多好笑……”
“四年前,司华在禁军开始招募新兵,甚至亲自去校场上校验,得见龙颜就很是振奋人心了,何况他还当场亲自射了一枝箭,把高高挂在门上的一块红布射落,露出其下的牌匾,上书‘天行健’三个大字,也是他亲自题的……”
“我从前教他的是楷书,不过他用的是草书,原来他不喜欢楷书么,可他……从未告诉过我……”
傅清词的眸色似乎暗淡了几分。
这一番话却听得我颇有些心惊胆战,短短五年,那个小皇帝……竟已做了这么多事。更可怕的是,一桩一桩,事无巨细,傅清词都如此明了。
“以后,我也叫他们毋须再给我传递司华的消息了,免得他更为疑心。”
“清涯,五年前我领旨离开京师,也是痛下决心,为了看到司华有今日。”
“今日的他,怕是再也不需要我这个太傅了。”
“如此,我也可以放心……”
“只是余心中……难免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惆怅和失落,吾家有儿初长成,为人父母,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我根本不知道我爹是谁,娘亲也看不到我长大这一天。
若是看到了,想必也只会……极为痛心罢。
我自己又没有孩子,如何能体会傅清词所言的心情。
不过心下却是为之一宽,看来今日倒是我多话了,傅清词这样的人,必然是早已自有一番丘壑。
我以为,他自然也早已为自己想好了后路。
我算得恰当,不多不少,三日后,我们一行人便抵达京师。
虽不算凯旋而归,犬戎到底也是退兵了,甚至愿意签署议和。
百姓们夹道欢迎,群情热烈。
我策马随侍在傅清词的马车左右。
他微微拉开竹帘,好奇的问了我一句,“清涯,你怎么不到前面去带队?”
有生之年,从未这样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说是风光无限的走在帝都的大道上。
我低咳了一声,不想承认自己心中……竟有几分隐隐的怯意。
傅清词却似看穿我想法般,了然一笑,那笑里,甚至掺合着些揶揄。
穿过长街,一条街到底,便可直入皇宫。
这一次,我跟着傅清词进了大殿,面见文武百官,与九五至尊。
一行人一一跪拜,听得上面那人沉沉道一声平身,我微微抬眸看去,短短五年,当年那个小皇帝,似乎持重了不少,甚至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是整整五年?
他对我们一一封赏,无非是加官进爵,黄金绫罗。
我们这些人只得再次跪下,谢主隆恩,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后他笑着看向傅清词,眉眼神情都柔和了不少,好一番嘘寒问暖,真情流露。
傅清词似乎也是一阵震动,目光柔和得能沁出水来。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了一会,小皇帝的目光忽然落到我身上来,“太傅,这便是你的弟弟?”
“是,他叫傅清涯。”
我应声出列,合十为礼。
“为何从前未听太傅提起过?”
“我这表弟自小在家乡养病,也是听闻我要上战场,才特意前来投效,我一看,他不但旧疾好了大半,还练就了一身不凡的武艺。”
小皇帝一笑,赞许的看向我,“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我垂下眼睫,忽然有些分不清,孰真孰假,深宫与庙堂,皆深不可测,如雾里看花,拨开迷雾,到底又能看清什么?
回到京师之后,等着我的就是没完没了的拜帖与酒宴。
年少封将,又是当朝太傅的弟弟,傅清涯的风头,可谓是一时无二。
帝都风流繁华,与边关截然不同。
衣香鬓影,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间,都是心照不宣的暧昧神色。
今天是礼部尚书,明天是吏部尚书,到最后,我都快分不清礼部与吏部。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