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京师边上一个小村里的茶农，我们村世代以产茶为生，被称为茶乡，可谓是名满天下。但凡茶乡产出的茶，茶芽肥硕苍翠，茶香馥郁醇厚，每年被纳入贡品不说，闻名前来买茶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虽称不上优渥，村里人的生活却也是衣食无忧。
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叫菁儿，我们家后面有好几亩用来种茶的田，时不时会把采集好的茶叶送到京师的茶馆里。
我还记得，华宣七年，当朝太傅大婚，娶的好像也是京师里一个颇有才名的吴氏才女。
那场大婚异常的热闹，十里红妆，雕车宝马，皇上更是下旨举国欢庆，当街发放喜糖。
我们把茶叶送到了，恰逢发放喜糖的队伍，在街头排了一条长龙，菁儿非要也去凑热闹。
“走吧，人太多了。”我扯扯菁儿的衣袖。
“他们说太傅也在……”
我怔了怔，只呆呆应了一声，“哦。”
“笨蛋哥哥！”菁儿双手叉腰瞪着我，“太傅！你知不知道太傅是何许人也？”
我配合的摇摇头。
“你去茶馆里听评书就知道了。想我渚夏立国以来，傅家世代为臣，满门都是忠臣良将，当今太傅昔年更是一力扶植今上，呕心沥血。三年前春狩刺杀，太傅替圣上挡了一箭，命在旦夕，昏迷了三天三夜，太医院的太医走了一批又一批，最后还是药王谷里的神医为太傅出谷，总算保下太傅一命……”
“可太傅的弟弟，傅将军，为了救圣上，却坠落悬崖，尸骨无存……太傅与他兄弟情深，得闻噩耗，更是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此后不得不隐退于庙堂，常年缠绵病榻……”
“说来，当年他们大军回来的时候，我也远远看过，那个傅将军，生得……煞是好看……”菁儿说着，脸都红了。
“那那个大才女，嫁给一个病秧子……岂不糟蹋？”
菁儿似乎恨不得用目光狠狠剜下我一块肉来，“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懂是不懂？太傅是何等人物，能嫁给这样的人物……”
我摇摇头。
说着，我们不知不觉就随着人流走到了最前面，面前摆了一张红木桌，桌后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给我们抓了一大把喜糖。
他身后是一家茶馆，彼时一个人也没有，湘妃竹帘都垂落下来，细细看去，能看出竹帘后隐隐有一个人的侧影。
菁儿悄悄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也难掩兴奋，“是太傅……”
真不知这太傅来这儿干嘛。
“糖也拿了，喜气也沾了，走吧。”
我兴致缺缺。
再是华宣十年的时候，当朝太傅逝世。
说来他成婚三年，娇妻美子，孩子也不过刚刚满月，自己也不过而立之年，便英年早逝。
据说也是当年替圣上挡那一箭，落下的旧疾。
举国新丧，今上更是在太傅的大葬上悲痛不能自持，在墓碑上亲书贤臣良师四字，是一手他少用的楷字。而后抚碑怆然泪下。
那时候的京师，满目都是苍凉颓败的白，纸钱在风中翻飞，宛如残蝶。
连菁儿都殷殷哭了一场。
不过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来年三月，春意盎然，万物复苏，渚夏好像也从傅太傅逝世的阴影中走出来。
圣上再次春狩，满载而归，与民同乐，要分发猎物。
说来，也不过是每人一小块肉，还不够我塞牙缝。
菁儿偏生又去凑热闹了。
我嫌难捱，把茶叶给茶馆送到，便说好在茶馆里等她。
茶馆老板与我也是熟人了，请我喝了杯雨前茶。
我低头抿了一口茶，只觉那阵清冽舒爽的茶香顺着茶水的暖流一路渗进了五脏六腑，又暖和又惬意。
我抿抿唇，无聊的四下张望起来。
茶馆里的人来来往往形形j□j，虽鱼龙混杂，上不了什么台面，却是个打探京师里各路消息的好地方。
那个锦衣华服也掩不住小肚子，满脸横肉却有一双极为精明的眼的，必然是最近到京城来行商的商人；那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相对而坐的男女，却都点了同样的一杯红袖水龙吟，必然是一对有要事在身的江湖侠侣。那……
我喜欢看这些人，察言观色，没办法，老毛病了。
我是这时看到他的。
那是个不惹眼的年轻人，独自坐在窗边，一身素裳白衫，面容平平，正垂睫饮一杯君山银针，我也就多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
等了大半天，菁儿总算捏着块小鹿肉，欢天喜地的回来了。
“你呀，就是喜欢凑热闹。”
她俏皮的吐吐舌头，把鹿肉分了一半塞进我嘴里。
我顾着咀嚼鹿肉，顾不上说她，又拿她没撤，摇摇头便和她一起走了。
下一次再来茶馆时，却看到那个年轻人还在。
下下次来的时候，他还在……
我简直怀疑他从未离开过脚下那几寸地。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菁儿喜欢出去疯，没几天就感染了风寒，我把她按在床上休息，又给她熬好了药粥。
这天，我只得一个人去送茶。
走到半路，天就阴了，乌云压城，我暗叫不好，加快了脚步，送完茶出来，一场滂沱大雨突如其来，把不少人困在茶馆里，还有不少路人往茶馆里躲。
一时间，茶馆里熙熙攘攘，不可开交。
老板还有空子来招呼我，朝我大喊道，“阿钰，你且坐下，等雨过了再走。”
“好。”
茶馆里坐满了人，我左顾右盼，只有窗边那白衫的年轻人，还独自霸着一桌。
我朝他走过去，却被人抢先一步从身后赶上去，一屁股坐了上去。
唉，可惜。
我正欲收回脚，就听那年轻人道，“这不是给你的位置。”
那人勃然大怒，拍桌而起。
那年轻人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眼，大概是上位人都会有的眼神，自带威仪，那人嘴上骂骂咧咧的，竟然乖乖走了……
我一怔，有些犹豫，走到他面前，坐下。
沉默了一会，他说话了，却不是赶我走。
“相逢即是缘，这位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钰。”
他的睫羽微微一颤，道，“品茶，听雨，何等惬意，可惜今日没有人说评书，阿钰，我给你说个故事可好？”
“我不想听。”
他置若罔闻，自顾自道，“我家世代为臣，伴君伴虎，从未有半分行差踏足，令家族蒙羞。想那卫氏、白氏在我朝也曾一度一手遮天，权柄无双，但树大招风，惹君主猜忌，最后也不过落个株连九族的下场，唯我族，一直屹立不倒。”
“说来，也不过是帝有帝策，臣有臣轨。”
“我家世代秘传一本《臣轨》，我十六岁位极人臣，第一次翻开这本书，一字一句看下来，只觉触目惊心，又犹如醍醐灌顶。”
“这本书，若是落入我族之外的人手里，只怕天下动荡，生灵涂炭。”
“其上，都是我族与皇族的旧事，其间不乏宫闱私情，乃至分桃**……”
“我先祖有一人，名傅雪臣，他的名字，不止是在傅氏一族最为响亮，在青史上，也是流芳百世的人物，天下闻名的美人，询帝的左膀右臂，渚夏的第一将军，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平内乱，攘外患，一力扶植询帝，开启盛昭盛世……”
“傅家的臣轨上，亦有他的笔墨……原来他与询帝，有断袖之癖……”
“他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物，又生就一颗玲珑心，说来也怪，他身负异能，生来便能看穿他人的心思……”
“这世上，还能有谁比他这样的人更了解人心？”
“他以帝王之情为局，步步为营，一步一步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不，除了没有坐上龙椅，帝王也不过是他的手中棋……”
“不是没有被猜忌被怀疑，询帝一动这些心思，他便第一个洞悉。他巧设苦肉计，局中局，屡次奋不顾身的保全询帝，自己却命悬一线，询帝对他本来便有情，如此，更打消了所有猜忌怀疑……”
“一世为臣，权柄无双，光耀门楣，说来不过是一世驭帝王之心。”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