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夜之前,他带领的叛军一路攻城略地,已经杀了至少上万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慢慢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边上还站着的二十余名边关将领已经一齐惶恐跪下,三呼万岁之声跟着震天响起。
柳墨跟出来,仔细替他拭净剑上血迹,道:“你不必难过,这些人今晚不死,日后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楚铮道:“等找到沈言、皇太孙和明王,这件事,就能结束了。”
刚才已经问过徐铁鹰,知道起兵当日,确实有名书生抱了个孩子来到五洲,但余事他便一概不知了。也亏得他一概不知,今晚才能顺利成事。
柳墨知道他的意思,心里颤了颤,点头道:“是!”
他顿了顿,又道:“他是皇帝,做什么事,总要先想着这天下。就好像你不想杀这些人,可你还是杀了。”
楚铮道:“不一样,柳墨,你知道不一样!这些人,是非死不可,可我二娘,也是非死不可么?”
柳墨自背后抱住他,慢慢把头抵在他背上,没有再说话。
景丰是个好皇帝,重民生,轻赋税,对任何一个大晟臣民来说,他都堪称仁君、明君,偏偏,只对楚铮不是这样。
他这样恨楚铮。
时间一点点过去,前方终于响起了嘈杂之声。一群士兵将一人团团围在中间,正向这边快步走来。
等到了,士兵向两侧分开,沈言抱着孩子站在中间,却没见景昀。
有士兵上前禀报:“禀王爷,到处都搜过了,找不到明王爷!”
柳墨心里沉了一沉。
沈言四下环顾一圈,目光停驻在刚自帅帐走出来的徐铁鹰身上,摇摇头,叹道:“想不到,我的大事会坏在你这竖子手里!”他自以为已是算无遗策,可徐铁鹰这种本该无足轻重的人,他却不曾算计其中。
他又看向楚铮,目光变得鄙夷,哼了一声。
柳墨道:“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沈言,这一局,又是你输了!”
沈言一笑点头:“是,我又输了,你确实棋高一着!不过柳墨,恐怕这还不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目光转向同徐铁鹰一起出来的皇帝,道:“李景丰,你猜,我把你弟弟,藏在哪里?”
皇帝脸沉似水,道:“交出明王,朕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沈言仰天哈哈大笑:“李景丰,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会惧怕区区一死?”
皇帝冷冷道:“死不怕,千刀万剐怕不怕,株连九族怕不怕?”
千刀万剐……株连九族?
沈言悠悠道:“李景丰,你可知这两年来,每日早上,我一醒过来,想到自己还活在这世上,孤零零地,一个儿活在这世上,便觉得像有一把刀,在将我的心一点点绞成一地碎片!”他又笑了几声,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一字字道:“如今,你问我怕不怕千刀万剐,怕不怕株连九族?”
他脸上笑意从容,眼底却满是怨毒。皇帝心沉到底。
楚铮忽然道:“皇太孙呢?你为了他连自己的儿子也舍得,如今连他也不顾了么?”
沈言大笑:“皇太孙?旁的女人为他养的孩子,我恨还来不及,若不是没了他,便不能聚集景瑜留下的人马,我养他作甚?”
楚铮不再说话,倏忽伸手,将皇太孙抓了过去。
沈言反正反抗不得,索性由他。
柳墨缓缓道:“你果然是为他。”
沈言厉声道:“自然是为他!这天下本就该是他的,若是他得了这天下,我必当做个不世贤臣,为他开创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要他成为旷世明君!如今既是被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夺了去,我便要将这天下毁了,为他陪葬!”
柳墨怒道:“你真是疯了!”
沈言咯咯笑道:“我是疯了,你难道不是?还有你,你,”他手指一一指过柳墨、皇帝、楚铮,道:“这天下,不就是被我们这一帮疯子搅乱的么?”
皇帝一迭连声地道:“快叫人再搜,细细地搜,务必找出明王!”
沈言哈哈笑道:“人又不在这里,搜有何用?他也不在岚山。你可知我派人劫持景昀之时,乌族还未曾和我们联手?乌族虽然恨透了你们,可毕竟弱小,不肯轻易起事,直到后来我们救出楚侯爷,他赶到乌族,乌族才终于答允一起出兵。但我故意命人选在当年你遇刺之处动手,你果然便以为乌族牵涉其中,拼命派了人去岚山寻找,却叫我从从容容地把人送走了!”
真相竟是如此?皇帝和柳墨相对无言。
沈言又道:“你们又可知红番为何早早出兵?只因我跟红番女主说道,只要她将大晟大部兵马拖在北线,大晟亡国之日,我便将景昀毫发无损地送上,再同她平分天下。至于这另一半的天下,自然是给徐世铎这老贼的。这老贼当真是颗墙头草!你许了他世代为王,他便摇摆不定了,但我带了皇太孙来,答应事成之后让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再慢慢取而代之,他便什么都答应了!”
柳墨和皇帝恨恨不语。
“那红番女主对明王,可当真是情深意重,你们若能找到明王送过去,红番一定会退兵。”沈言拍手笑道:“可是我把他关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每七日飞鸽传书一次,看守的人收到书信,才不会杀了他!你们猜,我上一次飞鸽传书,是什么时候?”
飞鸽传书?
柳墨喝道:“快去将这里所有的飞鸽都带过来!”
沈言叹道:“要跟着飞鸽去找么?柳墨,你知我,我何尝不知你?那飞鸽,我方才早已杀啦!”
柳墨脸色又变。边上一名士兵已经躬身禀道:“禀王爷,方才我们冲进去时,犯人确实杀了一头飞鸽。”
柳墨一时无言。
楚铮道:“你不过是要报仇,放了李景昀,待退了红番大军,我替你杀了皇帝便是。”
沈言道:“我的仇人,岂止他一个!楚铮,我另一个大仇人,难道你也肯替我杀了么?”说着目光向柳墨一转。这人是他的表弟,两人自小感情甚笃,然而却也正是此人,害死了他倾心爱恋的人。他连天下都要毁了给他陪葬,这罪魁祸首,如何肯放过?
楚铮目光也转向柳墨,想要点头,这头却似千斤重,无论如何点不下去。
沈言啐了他一口:“我只道事到如今,你再不会有所动摇,谁知……呸!”
柳墨道:“依你说如何?”
沈言道:“简单!没了飞鸽传书,要保明王小命,只好我亲自去一趟。你们大可跟着我,或者便能找到人了。但有两样,其一是我未必就会乖乖地去找他,说不定便会领着你们越跑越远。其二,”他顿了顿,慢悠悠道:“我去不去找明王,其实要看你们。”
柳墨忍着怒意道:“怎么说?”
沈言道:“我报仇之心,你一清二楚,如今要毁了这天下是不成的了!但明王关押之处,我自然有所布置,倘若你和李景丰都跟了来,我便带着你们去那处,瞧到时候究竟是你死还是我亡!倘若你和李景丰不来,我便乱逛一气,任由看守将明王杀了了事!你们瞧,这个游戏,如何?”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但结果也无非那么一个。至于个中几番思量,多少挣扎,谁又知晓?
沈言离开已有片刻,数名御前侍卫奉命先行暗随其后。皇帝又看了一遍案上写好的三道谕旨,搁下笔,吩咐:“备马!”
柳墨白着脸,道:“景丰……”
他又开始叫景丰了,皇帝恍惚了一下,抬起头。柳墨道:“景丰,三思!”
便救不回景昀,但红番盟友已失,要继续南下并非易事,最多不肯归还已攻下的三城而已。虽说这三城是天险,对北线边防意义重大,但日后也总能慢慢设法。
皇帝怔怔看了他好一阵,摇头道:“柳墨,我这一世,便是考虑得太多,到如今,除了当皇帝,真正想做的事,没做成一件!”
柳墨呆了呆,道:“那么我与你同去。”
皇帝指着刚刚写好的其中一道谕旨道:“我刚刚才封了你为摄政王。”三道谕旨,一是策立年方周岁的皇长子为太子,二是封柳墨为摄政王,一旦太子登基,即行监国之职,直至新皇亲政,最后一道,是任命楚铮为三军统帅,抵抗红番大军。
柳墨只道:“我与你同去。”
皇帝叹了口气,问楚铮道:“你要去么?”
楚铮冷冷点头。
他自然要去,却不只为救景昀。正如柳墨所言,皇帝身边护卫众多,他虽然恢复功力,要取其性命也绝非易事,但此行情势混乱,难免有护卫不周之时,那时才是他最好的机会。
皇帝道:“多谢!不过你功力既复,无论怎样的险境,想来独自脱身绝无问题。楚铮,撇开你我恩怨不提,朕信你绝无真正颠覆我大晟天下之心,若此行不能如愿,红番大军不退,你可愿为我大晟护住万里江山?”
楚铮道:“好!”
恩怨了结,他仍是大晟子民,保家卫国,责无旁贷。
皇帝露出笑容,将谕旨并一块玉牌交给玉容,道:“朕倘有不测,你便即刻颁示朕这三道谕旨。玉容,一切拜托了!”
沈言离开之后便一路往南而去。南面一路,大大小小二十几个郡县,到底哪一个才是?摊开的地图被反复看了多次,柳墨将地图一卷,道:“别看了,依我看,他真正要去的地方,绝不会在南面!”
皇帝点头道:“是,此人心计如此之深,怎肯一开始就暴露了目的地?”
然而即便可以确定南面不是,那到底哪一面才是?不能提早确定目的地,便不能提早调集兵马,做好万全的准备。
说话之时一行人已追赶了一日一夜,楚铮还没什么,皇帝和柳墨却都已焦躁难言。到底沈言上一回飞鸽传书是何时,明王究竟还余下多少时间可活?
却也只好追了再说。
又追出一日一夜,追的人已经快要发疯,被追的人却仍是不紧不慢,日落之后,安安生生地寻了客栈歇息。
他安歇之时,皇帝和柳墨却绝不敢松懈。柳墨拿着地图细细推敲,反复思索,自己和皇帝都已经如沈言所愿追来,沈言绝然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报仇机会,此行目的地,必是他最后的人马囤积之地,明王关押之处。然而话虽如此,以沈言心计之毒,又焉知他不会故意拖到明王被杀之后才到?
次日一早,沈言忽然转而向东,这一次,他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般掠过千山万水,一直赶到了琅玡山。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