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河口在激战,广宗城也在激战。
不过,丁大勇的命却还没有碎,在城内叛军的呼应下,皇甫嵩指挥麾下将士内外夹击,广宗城再也没有可仗持的险阻可守,但他依然站在广宗城的核心处,站在这座象征着黄巾一方的县衙大堂中。
他已经很累了,他斩杀了七八名叛军,也砍死了名汉军,他的刀已经弯曲,他的血还未流干,他依然还吊着一口气。
他还在等一个人,人公将军张梁。
他是将军的兵,将军未到,他又怎么舍得去死天公将军已经走了,地公将军还在下曲阳,这座城只有一名将军,人公将军。他相信将军还活着,他也相信将军定能带领他们推翻这**的朝廷,实现真正的天下太平
“报旅帅”
一名亲卫跌跌撞撞的从门外跑了进来:“汉贼在叛徒的接应下已经全部入城,如今广宗城东南西北四门都在汉贼手中”
看着这张年轻却又疲惫的脸孔,满脸血污,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丁大勇抬起头来,轻轻的拍了拍亲卫的肩膀,问道:“痛吗”
“嘿嘿,不痛”亲卫在脸上胡乱的擦了一把,咧嘴一笑仿佛万山丛中一朵绽放的彼岸花,“在我阿翁和阿母去世的时候就已经痛过了,如今这点痛,不过是在脸上和身上加几道伤疤吧”
扶着护卫坐在椅子上,独自站了起来听着城内越来越近的厮杀声,丁大勇心中蓦然一痛,看来自己已经等不到将军了,一口鲜血喷洒而出化作点点猩红的杜鹃花落在地上。
“旅帅”众亲卫心中大恸,向丁大勇飞奔而去。
丁大勇摇了摇头自己撑起来,默然片刻,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兄弟们,你们后悔吗”
“不后悔”
“不后悔”
小猴子和堂上的十数名亲卫锤了锤自己的胸口站起来,努力的抬头注视着丁大勇,脸上一道道泪水爬过的小沟。
“不后悔就好,不后悔就好既然大家都不后悔,那我们就一起坐下来说道说道,好吗”
“可是,旅帅”
丁大勇摇了摇头,看着门外的点点阳光和那斑驳的影子,眼神中带着一丝落寞,扬了扬手打断了小猴子的话头:“小猴子,我们几万孤军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撑到现在,已经坚持了四五个时辰了,这是我们的意志我们的不屈,也是我们的胜利。
但,该来的终究会来的,我们已经等不到将军了。如果将军有知,想必也不会责怪我们。那么,现在就让我们在一起享受一下最后的安宁吧”
“是,旅帅”
小猴子悄悄的看着眼前这道单瘦的背影,低下头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慢慢的站起来,帮着门口和堂上的亲兵拾掇了几张矮凳团团的围坐在丁大勇身边。
丁大勇坐在中间,打量着四周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容,目光亦如这夕阳一般和睦:“兄弟们,这一年来我们随着教主和将军转战冀州四处征伐,像草原上的马儿一样飞奔不停歇,你们可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和家中的亲人吗
不怕你们嘲笑我,我还记得。我记得我走的那天,也是这般的天气也是这般的落日。我站在村口,看着你们的嫂子抱着我家那臭小子就站在大树下,一道道阳光洒在家乡门前的那棵大树上,也洒在你嫂子的身上,是那么的安宁,那么的平和。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战死沙场或者天下太平后回到家乡,我一定还要再次享受一把阳光。我征战了快一年,那个场景也总是出现在我的梦中。
虽然将军不知去向,教主已经仙去,我们也可能失败了。但我却很欣慰,今天和那天一般,又是这样的天气和这样的落日,我终究又可以躺在这和煦的阳光里了。”
“旅帅”
“别哭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的手足,也是我太平道最坚贞的勇士。不管是死去,还是活着,我们都不需要泪水,我们都应该面带笑容从容面对,因为我们都曾经为这个深爱的世道奋斗过”
丁大勇擦干小猴子和身边亲兵脸颊上的泪水,脸上挂着春风一样的笑容,声音却格外的坚定。
阳光从丁大勇背后的门隙中挤进来,将他的身影拉的老长老长,也映衬的他格外光彩,就仿佛龙抬头那日的张角站在高台上挥舞着长剑的那一刻。
但,丁大勇没有张角的威压,也没有张角的惊才绝艳,他只有和煦,也只有邻家兄长那样的关切和爱护。
小猴子和众亲卫擦干眼泪,紧紧的围着丁大勇,纷纷的讲述着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兄妹和自己的爱人。
声音平淡,神态安稳,或许他们也知道,在即将离开之前,能够平和从容甚至温馨的告别这个世界,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门外的厮杀声更加的近了。
夕阳斜照,屋子外忽然静了下来,县衙大门的光线被两道高大的身影遮的严严实实,屋子里已经见不到几许阳光。
“将军呢”
丁大勇转过头来,看着门口两人点了点头,仿佛像是遇见几个熟人打招呼一般,声音轻柔的如一股春风,轻轻的吹散了屋中亲卫们刚刚聚集起来的不安和激动。
王黎缓缓走过去,将手中的布袋放置在案桌上,轻轻的解开布袋的四角,一颗头颅霍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张梁的头颅,不再是城头上假冒的那种头颅,而是真正的张梁。鼻子、眼睛、眉毛、嘴巴和耳朵所有的五官以及面容都是那么的真实,只是脸上冷冰冰的,再也没有任何的笑容。
“将军”
众亲卫悲痛欲绝,虽然他们已经猜到人公将军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但是当他们看见张梁的人头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和怒火。
“哐”的一声,众亲卫手中的刀剑齐齐出鞘,愤怒的指向王黎二人。
丁大勇木然的摆了摆手,轻轻的抚摸着那颗带血的人头,一滴眼泪从眼眶滑下。
希望已断,只有悲哀,发自肺腑的悲哀
他和天公将军、人公将军他们一起坚持的太平道就这样没落,就这样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中。
或许地公将军在下曲阳还能再坚持些时日,或许也还有后来人高举太平的旗帜,但是那还和之前的太平大道一样吗那还是天公将军和人公将军以及自己坚持的太平大道吗
仇恨看着眼前断送了他们最后希望的两个人,他好像也恨不起来。广宗城中,冀州境内都是敌人的呐喊声。一瞬间,他甚至已感觉到四面楚歌,举世皆敌。
这个世界总是对妄图改变它的人充满恶意,而更为讽刺的是,他依然善待着这个世界
罢了罢了,既然已经享受了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片安宁,何不如就此归去看着透过两人身影穿透而来的斑驳阳光,丁大勇靠在案桌上,紧紧的抱起张梁的人头就像抱着自己的妻子一般,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立时气绝。
“旅帅”
众亲卫收回愤怒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旅帅,呼声中虽然带着沉痛和焦躁。但是,他们却都没有再去打扰丁大勇的安详,只是缓慢的靠过来,手中的刀剑顺势一翻插在自己的胸口,身躯依然如朝拜一样团团围在丁大勇四周。
小猴子并没有自尽,他望着旅帅和众位兄弟的遗骸,眼中没有悲伤,甚至也没有怒火。
他徐徐走向王黎,声音坚定而平和:“旅帅给我们说过,纵使这个世界对我充满恶意,我依然要善待这个世界
旅帅也给我们说过,如果汉军中还有一人可以信赖,就让我相信你我需要一辆牛车,我要带旅帅和兄弟们回家”
碧血丹心映旌旗,夕阳犹在广宗西
王黎点了点头,让人拉了一辆牛车来到门口,看着那一具具脸上挂着死志和安详的遗骸被小猴子放置在车上,看着那道瘦弱的身影驾着牛车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悠然长叹。
死亡固然不易,活着更加艰难。世上只有胸怀死志的黄巾战士,哪有苟且偷生的太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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