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道:“不会。”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好像他已知道花满楼要说什么话了。然后他解释道,“因为这只手是被人摆在这里的。”
◇ ◆ ◇
三人急奔。
他们的方向不是出山,而是入山。
他们在返回忘情馆的道上。
那只摆在他们出山路上的手,显然是刚从人身上砍下来的。手作召唤姿势,像在等待着楚留香他们从那里经过。
这是一个警告,一个威胁。
石田斋!
楚留香马上就想到了这个人,跟着就想到了忘情馆,想到了小情姑娘。
他刚刚见过的女人,石田斋用以要挟他的女人,可不就是小情!
他们尽快赶回忘情馆!
然而忘情馆一片寂静。
石桥从潺潺流水上跨过,旁边开着大片的辛夷花。正因流水声响,更衬得院中毫无声响,似变为空灵之态。
楚留香要推门的手,也不禁微微抖动。
他是不是来晚了?他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花满楼替他轻轻推开大门,当先走了进去。
更浓烈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像是一下子灌进人的七窍,一下子填满了空间、时间。
张洁洁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猛地抱住头蹲了下去。花满楼只得回身揽住了她,身体挡在她面前。
但张洁洁什么也没看见,院中无人,也没有血迹。
血在屋里。血腥气就是从他们曾走出的大厅散发出来的。
楚留香僵硬地迈步,走上台阶,走进大厅里。
他走进满地的尸体里。
忘情馆上下的侍女、乐师、仆从、杂役,就连后厨的师傅、赶车的车夫,一个都不曾幸免。
这已不再是那座清雅古朴的山庄别院,而是鲜明的血池地狱。
楚留香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江搅海,但他弯下腰去,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那种翻搅的感觉渐渐变成了疼痛,痛得他整个人都快要爆裂开来。
然后他看到了小情。
小情就躺在当初楚留香坐着的地方,头朝着一根柱子,面孔斜斜向上,闭着眼睛,好像已睡着了。
但她那丰满柔软的胸膛上,有一个窄窄的伤口,前面流出的血浸湿了罗衫,地上则洇开一大片血泊。
一刀从前至后,将她生生穿透。
楚留香站在那里望着她,似已痴了。
◇ ◆ ◇
不知道等了多久,楚留香终于走出门来。
没有人能想到,这轻功卓绝的人,竟连步伐都有些不稳,差点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绊了个跟头。
花满楼立刻迎了上去。张洁洁站在后面,也勉强镇定心神。
他们都在等着楚留香说话。
楚留香的目光落在花满楼身上,过了一阵,才缓缓道:“不是她的手。”
她,指的自然是小情。
小情的手没有断。不但小情,大厅中任何一个人,虽然都被夺去了生命,但他们的肢体仍然是完好的。
楚留香他们赶回来,本是为了确认山路上那只断手的主人。
那手又是谁的呢?
张洁洁忧心地望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你该歇一歇。”
那分明还是一张英俊的脸,但那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却黯淡了很多,好像他的人一下子老了十岁。
“老”的不是容貌,是眼神,更是心。
楚留香抬起手来,似乎要习惯地去摸鼻子,但他这次却揉了揉眉心,才叹息般道:“我们……去镇上。”
镇上不仅有客栈,也有棺材铺。做这种生意的买卖家,通常也会帮忙料理白事的。
楚留香一张银票,请人帮忙去收殓忘情馆的尸体,另一张银票,则暂时封住了这些人的口。
这是他能为那些无辜的人、为小情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件事做完后,张洁洁望着他们,脸上带着严肃而坚定的神情,蹲身施了一礼。
她从见到花满楼的时候就从来没行过礼,花满楼也并不在意。而这些天的同行,更是习惯了她毫不拘束的个性。
但现在,这个一直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也好像猛然长大了几岁,变得成熟稳重了。
她说:“我要回去了。”
楚留香没有问她要回哪里,花满楼也没有问。
她从哪里跑出来,自然还要回到哪里去。
张洁洁又道:“对不起,我不能再帮你们的忙了。”
楚留香突然笑起来。他笑容苦涩,但仍是个笑容。他诚恳地说:“你已帮了我们很多忙。”
陪着花满楼来找楚留香,又帮楚留香退去了那些神道教的麻衣人。张洁洁的脾气虽然有点任性,身份虽然有些神秘,但她确实在帮助他们。
张洁洁也笑了。她笑得有些怅惘,但也同样是笑。
楚留香由衷的一句话,已胜过无数句随口道谢。
张洁洁又转向花满楼,笑得眉眼弯弯:“来日相见,你可莫忘了陪我逛街。”
花满楼唇角一勾,却道:“我只能帮你砍价,若论识宝法眼,又有谁及得上楚香帅!”
张洁洁目光流转,楚留香只得咳嗽一声,摸着鼻子道:“你拉上我垫背就对了。”
一言既罢,三人同时笑了!
惊悉阴谋,乍逢强敌,目睹人间惨剧,前途未卜。
东瀛势力一定不会放过楚留香,否则又为何屠杀忘情馆?
楚留香已身入局中。死局。
花满楼清楚得很。早在“那个人”单独约谈,向他提出警告,花满楼便已清楚。
他自认是世上最了解楚留香的人,“那个人”又何尝稍逊于他!若非知道楚留香一定会踏入局,“那个人”怎会急急找上花满楼?
但楚留香怎能放手?花满楼又怎能劝楚留香放手?
一片茫茫大海,三方势力明争暗斗。朝廷之事楚留香不想管,但无辜之人枉死,楚留香如何置若罔闻?
何况那些人中,还有楚留香的朋友,楚留香的女人。
朋友是普通江湖朋友,女人也是“曾经的”女人,可对于楚留香来说,无论亲疏,都是人命,有过因缘,就更多一层羁绊。
不管怎样,楚留香都不退。
楚留香不退,花满楼也不退。
不仅因为他是楚留香的爱人、伙伴,更因为花满楼是楚留香的第一位知己。
势力斗争中,人命轻贱,但在花满楼和楚留香的心中,生命珍贵,无可取代。
“我们都不能看着别人在面前杀人。”
初初相识时说过的这句话,正是他们共同的原则,也是决心奉行一生的誓言。
心意已定,再无更改,为何不笑?
楚留香笑得明朗,如骄阳恣意。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