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看他一脸茫然失措有点不忍,裴轻叹了口气:“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功力大进,百毒不侵,祸害遗千年,你想死都难。”
“……”你确定是安慰我?
“不过蛊王能跟你一样保有自己神智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不知道炼蛊过程中哪里出了偏差,虽然总比行尸走肉要好百倍千倍,但只怕有什么后遗症还未爆发出来,你且小心罢。”
接触时间长了,杨弋发现裴轻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虽然表面看上去特别凶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但并不是个满脑子杀戮的疯子,交流久了,两个人倒像是成了朋友一般。
而且相比较起恶人谷其他舵主,裴轻算是非常正常的了——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收集人皮的嗜好,关键是,还不丑。
嗯,岂止是不丑,应该是非常好看的——只是杨弋有点欣赏不来这种阴柔雌雄莫辩的美。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到了恶人谷里头?
杨弋想着想着就把话问出口了,不远处裴轻听见了,呵呵道:“我怎么进来的?想听?”
“……想,你讲讲罢。”
裴轻拎起一条爬过他身边的毒蛇,冷血动物黏滑冰冷的身体,总让他想起那些被血骨变着花样折磨的日子。
恨,然而无能为力。
“我小时候被人贩子拐了,卖到了长安有名的南风馆,十多岁就开始陪男人上床了。”裴轻捏着蛇的七寸,淡淡道,“虽然不乐意,但是没什么反抗余地,总是被痛打然后强-暴,时间长了,我就假意逢迎,伺机逃跑。”
“有一天我的确成功逃出来了,但是没有跑多远,就被馆里的武夫逮着了,他们又在路边的小树林里轮-暴了我。”
然后就是那一天,他遇到了廖云归。
这世间的光明也曾短暂照到他的身上,但时间太短了……还远远不够。
“有人路过出手杀了那几个武夫,我得了机会逃出了长安,一路南下,想着回家。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家在巴陵县哪个镇子,只是还心怀愚蠢的执念罢了。”
“也是巧,我流浪回巴陵,在河边遇到了我娘,她看起来过得非常不好,我才知道我丢了之后,爹忧思成疾去世了,娘也改嫁了。”
“娘改嫁的男人喝酒赌钱,回了家就打老婆,他看我长得漂亮,还想睡我,呵呵……”裴轻阴阴笑了声,“有天晚上他喝醉了回来,当着我娘的面就把我往床上扔,撕我衣服,娘吓得一直哭,过来救我却被一巴掌扇到了墙边,头撞到桌角,当时就没了气息。”
“……那……后来呢?”杨弋没想到会听到一个如此凄惨的故事,说话都不利索了。在他二十余年的生命里,大部分时候都顺风顺水,顽皮胡闹,可以偷懒,可以撒娇,却不知这世上有人始终苦苦在地狱里挣扎求生。
“后来啊,那男人干爽了就睡死过去了,我爬起来拿了把柴刀,把他杀了,然后一把火烧了屋子。”裴轻微微眯起了眼,忽然使力捏断了蛇的要害,“这人世丑陋浑浊,无我立足寸土,起码恶人谷有人能给我力量,让我强大,拿什么换我也甘心。”
恶人谷的风呼呼而过,暗红压抑的天空飘过不详的残云,杨弋呼出一口气,生平第一遭觉得这世上的事,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不堪得多。
那他自己,也只能留在这里,和黑暗同化,再也回不到光明归处了吗?
第三十一章
入夜的西湖水面平静,月下摇曳着几朵温婉的莲。
藏剑山庄的屋檐在深沉的夜幕中勾勒出明晰的棱角,微风一吹,檐下的风铃轻响,发出浅浅的撞击声。
一只手探出来,握住了小小的铜铃,将那声音笼在手心,渐渐止息。
杨弋蹲在楼外楼的屋顶上,身形隐入夜色,想起数月之前跟叶有期高高兴兴地南下来藏剑山庄,只觉得恍如隔世。
从万毒坑里活过来之后,他一直很抗拒仔细去想师兄和师父的事,最近冷静下来,方感觉有些朦朦胧胧的念头就像是忽然破土疯长,成了参天大树。
原来师兄也有那么脆弱的模样,会发出那种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愉悦的呻-吟声。
肉-欲的画面一遍遍在脑海里重演,灼热了心口,烧烫了指尖。
那是一种对杨弋来说有些陌生的感情,充满着占有和凌虐的冲动,恨不能亲手撕开师兄的衣服,将其按倒在身-下,听他哭和求饶,狠狠噬咬他扬起来的脖颈。
——如此激烈的念头,最初把杨弋自己都吓到了。
之前裴轻说过他身体里不知潜藏着什么后遗症,杨弋开始没放在心上,然而后来有几次他发现自己在情绪不稳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嗜杀暴躁,特别难以自控,就像分裂出了不同的人格一样。
仿佛万毒坑里被血炼而亡的那些年轻人的怨气、杀意,统统留在了他的身体里,迫切寻找着发泄的出口。
有一晚他在毒皇院迷迷糊糊毁了好几间屋子,清醒过来的时候,周遭血流成河,一片仆役的残肢断臂,看得他几欲作呕。
然而在那扑面的血腥气里,又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渐渐蔓延开来。
他想,杀人没什么可怕的,抢掠也没什么可怕的。既然心里头喜欢师兄,那就去抢好了。谁挡路……就杀了谁,多简单。
想通了的杨弋因此没再耽搁时间,按照之前和沈筠的约定独自出谷,南下去了藏剑山庄。
他现在虽然得了不人不鬼的蛊王之身,但是自己修为武功都说不上强,想跟师父廖云归抢人,只怕还难了点儿。
如果得了沈筠的赏识……那就不一样了。
夜已深,历代藏剑庄主所居的天泽楼也没了烛火跳动的光影,一切都静悄悄的。巡夜的弟子怕是不知在哪个角落躲清闲,杨弋一路从楼外楼到天泽楼,都没见到半个人影。
他抽出了长剑,心想,叶庄主,你我虽然无冤无仇,但是谷主有令拿你人头,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什么人!?”忽然间,一道剑光乍破,锋锐之意几乎逼到杨弋后心。他下意识就地一滚,回头一看,来人竟还是个相熟的。
藏剑叶三小姐,叶春深。
见到杨弋,叶春深似乎也吃了一惊:“杨公子?不对……你的脸怎么了?”
许是听到了动静,天泽楼内烛光亮起,不远处也有脚步在靠近,杨弋心下一沉,藏剑高手众多,这下闹大了人没杀成,自己万一也逃不掉,那就亏血本了。
心思电转间,他一把拉过叶春深,手中长剑架上了她脖颈,轻声道:“对不住了三小姐,帮我出去就放了你……我不能死在这儿。”
叶春深手指原本已经按在轻剑上,闻言沉默了一下,随即干脆利落地把剑扔在了地上:“好。”
她没有被挟持的惊慌失措,也没有愤怒斥责他卑鄙无耻,从容淡定得让杨弋倒心虚了几分:“……谢了。”
说话间,天泽楼内已然走出一名中年人,大批藏剑弟子也围拢了过来。
“放开她!”那中年人正是藏剑山庄现任的庄主叶孤柳,“何方宵小,也有胆子夜闯藏剑山庄?”
“待我出了山庄大门,自然放三小姐无恙归来。”杨弋带着叶春深谨慎地往大门口走,“今夜纯属误会,在下无名小卒,庄主不必挂在心上。”
眼看大门已在身后,杨弋勾勾嘴角,把叶春深往里头一推:“再会!”几个起落就没了踪影。
叶春深并未回头看杨弋一眼,径自跪下:“女儿一时不察,被偷袭得手,还请父亲责罚。”
叶孤柳重重哼了一声:“你不愿意嫁唐之也没用,搞小动作能解决什么问题?唐家堡和藏剑山庄代代联姻,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
言下之意,杨弋今天这一出,倒成了叶春深一手策划的了。
眸色如星的女子并未辩驳:“女儿与唐大哥只有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还望父亲不要强人所难。”
“你!”叶孤柳气得拂袖,“禁足!”
“两间上房。”
“好您嘞!请这边!”
几日前,廖云归和叶有期在长安听到一个消息,据说南疆五仙教起了内乱,两派人马闹得不可开交,附近涌出大批尸人蛊虫作乱,简直民不聊生。
宋子鱼去五仙教也有一段时间了,廖云归明白好友应该是去帮叶有期找解毒的法子了,但是赶上这么个节骨眼,又始终没有消息传回来,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于是师徒俩一合计,左右也没有什么旁的大事,索性去南疆探探情况,接应一下不懂武功的宋大夫。
说起两个人心意挑明之后的生活,那实在是……跟从前没有多大的区别。
廖云归照样每天打坐、练剑、指点他武艺,白天策马并肩赶路,晚上下客栈各自回房歇息,融洽还是融洽,然而如重逢那夜那般的亲昵却再不曾有过。
师父莫不是后悔了?
叶有期躺在床榻上,满脑子乱糟糟地,也没心思打坐静心了,顺手捋了捋身边幼豹的毛:“唉,小阿遥,你说师父他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只是看我可怜才哄哄我……”
小豹子既然是从小遥峰上带回来的,就直接起名叫阿遥了。
此时阿遥完全不懂主人一腔饱暖思淫-欲的春怨愁思,大大伸了个懒腰,懒洋洋舔着自己的爪子。
隔壁房间没有声音,也不知道廖云归是不是已经睡了。
叶有期瞪着床顶帷幔,有点郁闷地想,戏文里明明不是这么讲的,怎么人家都是腻腻歪歪你侬我侬恨不得天天凑在一起,他们就连并肩在路上走都要隔着两拳的距离!
天可怜见,哪怕能牵牵手也好啊?
“啊……”叶有期把软枕抽出来蒙在脸上,滚在床上哀叹,“好烦……”
大约是受不了主人的翻腾,阿遥抖抖毛,嫌弃地跃下床,从面朝着走道的木窗跳了出去。
“……喂!”叶有期赶紧爬起来去追,“阿遥,不能乱跑,你……”
话音哽住,隔壁房门打开,廖云归站在那,手一伸,阿遥乖乖窜进了他怀里,舒服得眯了眯眼。
微低的声音响起:“睡不着?”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