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晋磊路过殿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知怎么想的,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远远地望着空地上舞剑的那个人。
时光仿佛一下子倒转。
可晋磊心里却清清楚楚地明白着,尘微山上两人一教一学的日子,早已恍如隔世。
悲哀的是,他连怨都不知道该怨谁——是他自己亲手把方兰生推得越来越远的。
晋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近年来反而对报仇越发执着。
有时候他也会疲倦,会觉得累,心里想着,就这样吧,守着他的小兰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不管什么水仙教屠龙堂,也不管那些陈年旧恨。
可每当他生出这样的念头,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当年贺家满门是怎么惨死的。
每天夜里,晋磊都没办法睡一个安稳觉——他总是梦到贺家和叶沉香。
叶沉香一直是晋磊心里的一根刺。
她本是一个真心实意爱着他的姑娘,可他却利用她的感情,屠了她满门,让自闲山庄做了替死鬼。
那是晋磊一生中第一次做那样的事,那样违背他的道德、良心、情感和理智的事。
叶沉香不该死的,叶家那些无辜的下人和亲眷也不该死的。
每每想到这些,晋磊对吕家的仇恨就更多一分。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挣扎中,竟不知从何时起,晋磊满心只剩下报仇这个念头了。
他只知道自己要报仇,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报仇。
他时常会疑惑,十年前他的确是一心只为报仇而活,可自从上了尘微山遇到方兰生,他对人生的希望和企盼就比从前多了许多,对报仇的执念也褪却了不少。
初时接触屠龙堂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已经开始挣扎了……
现在回想起来,晋磊还很有些迷茫和疑惑——他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
晋磊其实是怕的。他对自己感到害怕,他知道这样的自己不正常,可他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他怕的是,总有一天,他会控制不住杀了方兰生。
要练成青玉司南佩里的神功第七重,就必须这样做。
如此看来,让方兰生离开自己也是好的。
过些日子,天气晴一点的时候,不再下雪的时候,就送他出宫去吧。至于那个约定的比试,若是方兰生走前想打他两下消消气,他也愿意给他练手。晋磊这样想着,终于抬步离开,渐行渐远了。
108
好景不长,方兰生好不容易有了点活力,转眼却又病倒了。
那日原本都好好的,方兰生午后体乏,想休息一番,便上床躺了会儿。
黄昏时分,白豆来唤他用膳,方兰生一点反应也没有。
白豆又叫了几声,方兰生还是睡着。白豆想着自从方兰生多了嗜睡这个毛病之后,就经常不分白天黑夜的睡,每次都还睡得特别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是以白豆想也没想就让人把饭菜撤了,等方兰生醒了再送过来。
可没想这一等等到大半夜,方兰生还是不醒。
白豆有些慌了,颤颤巍巍地摸了摸方兰生的脉搏,一摸才发现方兰生全身都是汗,烫得活像个火炉子。
几个太医来诊断过后,当场就吓得差点倒地不起——方兰生这状况明显是好不了了,要是真出什么事,皇上大怒之下指不定就要摘了他们所有人的人头。
事实上,上一次方兰生在雪里待久了冻出毛病来,几个太医就诊出了他体内有两股相争相斗的内力,但当他们回禀晋磊,晋磊却不让他们胡乱插手此事,只说让人给他调理身子。
原本上次就埋下了隐患,再加上这几日不加节制地劳损自己的身体,方兰生能抗到今天才病发已是凶险万分了。看这情形,必是之前就发过几回低烧,只是方兰生没声张罢了。
白豆咬着后槽牙看着太医扎针时痛得死去活来的方兰生,又听太医说他可能已经发过几次病却不让人知晓,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晋磊赶过来的时候,一干太医早已伏跪在地。晋磊一见就怒了,一脚踹下去,喝道:“让你们来治病,跪着干什么!”
被踢中的太医又颤颤巍巍地爬回来继续跪着,低着头抖着肩道:“方公子怕是……”他似乎是想了想,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怕是不太好医治……”
“朕不关心好不好治,朕只要你们把他治好。”
那太医忽然猛磕了一个头,大叹道:“臣等学艺不精!”尾音竟有几分凄厉的意味。
晋磊有些站不住,往后微微退了退,又转头去看躺在床上满头银针的方兰生。
“说清楚。这才几日,怎么会如此严重?”晋磊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太医皱着眉叹道:“原本那股内力没这么凶猛,但方公子心绪起伏过大,又……又差点睡死在雪地里,无意间调动了内力……心脉、心脉已被侵占了一半了。”
晋磊紧抿住唇,许久才大骂道:“庸医!”
几个太医大气都不敢出,直到晋磊下一句话响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方兰生不能有分毫闪失。如若不然,今日不会有一个人能离开这殿内。”
一堆太医全都面面相觑,却忽听最后头一声突兀的响动。
殿中人都齐刷刷转头看去,那是个跪在最末尾的年轻太医,此刻满头大汗,想是吓得不轻。
晋磊鹰隼一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立时觉得如芒在背,忙低下头想要磕头。
晋磊却在这时候开口,“朕只给你们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内,不能让他活蹦乱跳地从床上站起来,你们——就一个一个排着队去陪葬。”他抬手指了指那个年轻的太医,“第一个,从你开始。”
那太医脸色憋得通红,竟是吓得尿了裤子,许久才哆哆嗦嗦叩头道:“微、微臣有个法子,不不不知可否一试。”
晋磊瞧他吓成那副样子,对他的医术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只道:“你先说来听听。”
那太医疾走上前,跪地道:“既是两股内力相冲,那就用最简单的法子,将……将方公子的武功废除,连带着他自身的内力没了,不就正好解了燃眉之急么?”抬眼瞥见晋磊面色沉凝,他又磕着头道:“这已经是微臣能想到的,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旁边一个太医沉思半晌,也附和着道:“这办法,确实是目前最为稳妥的办法。只是废除武功一则需要内力较深的个中高手,二则需要方公子意志坚定……否则,废除功力的过程奇痛无比,有如万箭穿心,方公子若是承受不住,只怕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晋磊越听越沉了脸色,其实怎么想,废他武功这个方法的确是最不容易留下祸患的。但晋磊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琴川方如沁之事已经让方兰生恨毒了他,若再将他武功废除,只怕这辈子两人都只能形同陌路。
可难道要看着方兰生长睡不醒么?
晋磊心中倏然涌上一股悲凉,一种被命运掌控而无法自救的怆然。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到二月份圣水仙花期一到,就拿圣水仙来给方兰生驱除青玉司南佩里的内力。这样既于他身子无损,也免得自己为他分心。
可如今方如沁之事给方兰生的打击太大,他竟是等不到来年二月了。
晋磊算进了老教主,算进了屠龙堂,算进了李芙妆,算进了吕承志,可偏偏没算到宁王,没算到方如沁,没算到方兰生对他能有那么大的影响。
更没算到,方兰生会对他厌恶至此。
既然……都厌恶至此了,多恨一些,也没什么差别。
“飞鹰,废他功力。”
方兰生是被痛醒的。
全身经脉都痛得无法言喻,偏偏意识总也不能完全清醒。方兰生觉得自己仿佛浮沉在岩浆里,鼻子和嘴巴都被堵住了无法呼吸,脚下似有森森白骨将他往下狠拽。
龚磬冬死之前,他带着他逃命,从那条河里游过的时候是这种感觉;七夕夜里游湖遇袭,他在被血色浸染的水里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也是这终感觉。
现在浑浑噩噩的意识里,仍然是这样的感觉。
似有一股热气自他丹田汇聚,散过四肢百骸,全身经脉和穴位都似有万蚁啃噬,最后那股热流集于心脉处。
一瞬间,方兰生的身子止不住地痉挛起来。几个太医忙上前压制住他的手脚,方兰生痛得满脸是汗,眉毛皱在一起,尖声叫了起来。
晋磊手指动了动,似是听不下去要抬手捂住耳朵,可那双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望着方兰生。
方兰生就是在这个时刻猛地睁眼醒了过来,身体本能地挣扎着,几个太医都差点压不住他。
方兰生还没意识到现如今是什么状况,便见晋磊迈步上来低低道:“小兰,那股内力压不住了,我们等不到圣水仙开花了。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废了你的武功……”
方兰生瞳孔遽然一缩,嗔目欲裂。
晋磊微微别开眼,“你别怕,你别怕,等这一切结束就都没事了。我会补偿你的,小兰,别怕。”
身后飞鹰的掌心滚烫,方兰生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碎裂,然后晋磊捏住了他的虎口——
方兰生那一刹那出奇地平静,连一声细微的闷哼都没有,大概是痛入骨髓,言语动作都已不能表达。
晋磊红了眼看着他,眼角居然也落了滴晶莹的液体。
方兰生却勾着嘴角笑了——得见晋磊这样铁石心肠的人流泪,可不就是千古笑话一桩。
体内那股子气劲分崩离析、彻底炸开之前,方兰生就用微弱而扭曲的声音笑着对晋磊道:“你赢了,我永远也打不过你了。”
晋磊听罢,脸上的表情突然空了,那滴泪挂在他颊边,衬着那副心如死灰的神色,倒真让人生出几分绝望。
所幸方兰生痛晕了过去,已经看不到了。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