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磊这才缓缓转身,眼睛却没看他,只淡道:“走吧。”说罢率先往外行去带路。
方兰生垂头跟上。
白豆在后头跟了几步,眼眶有些湿润,却只送到门边,便不再往前。方兰生见他要哭不哭的模样,笑着拍他脑袋道:“我的天诶,你都比我大多少啊还这么哭哭啼啼。过年呢,开心点。”
白豆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气道:“谁哭哭啼啼了,你别以为你是少主就能胡说。”
话一出口,两人都呆了一瞬。方兰生先反应过来,仍是笑着道:“水仙教已经不是水仙教了,我出了这宫门,也不再是什么少主。”
白豆点了下头,岔开话题与他依依惜别。
晋磊立在五步远的位置等着,既不吭声也不催促,待方兰生过来,他才微微侧目看他一眼,又迅速转过头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说话。
走过宫殿大门,走进长长的宫道,地上积雪已被宫人扫开,连绵的山峰般堆在宫道两侧,地上只有薄薄的雪。
“晋磊。”方兰生走了一段,忽然叫住晋磊。
晋磊脚步一顿,没回头,“怎么了?”
方兰生眼睛倏地一红,抖着唇道:“你转头看看我,我想你看着我。”
晋磊闭了闭眼,沉声道:“你若真想走出这宫门,就不该叫我见着你笑,见着你哭,不该让我听见你的声音,不该让我知道你还在……”
“可是我想看见你,我想听见你。”
晋磊脊背一僵,转过身来与方兰生遥遥对望。他想,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顺着他。
方兰生泣不成声地朝他走来,脚下的雪细软得让人几乎忍不住陷进去,可那薄薄的一层,轻易便能抽离。
方兰生站定在晋磊面前,伸手拥抱住他,字字艰涩道:“晋磊,我救不了你,我很难过。可我希望你做任何决定,都不要让自己后悔。”
晋磊心头一震,似有满腹苦水流窜四肢百骸,被这大雪一冻,疼得他肝肠寸断。
方兰生紧紧抱着他,眼底有微光闪烁,手腕一动,锋利的匕首在漫天雪光中亮如白玉,只在一瞬那白光就消失无踪,尽数没入晋磊腰间。
鲜血滴答一声,顺着刀柄落地。
晋磊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子,看着方兰生的眼里三分惊愕七分痛苦。
方兰生猛地拔出匕首,与他对视。
“为什么?”晋磊大睁着眼。
“我二姐,为我二姐。”方兰生红着鼻子冷声答,然后道:“我不过刺了你腰间,你并无性命之虞。动手吧,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兑现你的承诺——我赢了你,你就放我出宫,再不得纠缠。”
晋磊却还是问:“为什么?”他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带着被掩埋得极深的痛苦,双眸空洞地盯着方兰生,“为什么?我已经答应送你出宫,我已经放手,为什么……还要跟我打一场?”
方兰生别过眼,“偷袭并非君子所为。若偷袭你而胜,我心不安。”
晋磊碰了碰腰间血淋淋的伤口,嘴唇都有些发颤,目光却倏地沉凝,“你在撒谎。小兰,你在撒谎。”
方兰生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撒什么谎!”说罢握紧匕首朝晋磊刺去。
方兰生功力被废,但招式还在,晋磊不得不动身闪避,却又不敢与他动手,怕将他伤了。
晋磊步步后退,方兰生便越缠越紧,忽然眼角微光晃过——他看见晋磊身后那一席翻飞的玄色衣袍,司马渊几乎是飞身而来。
方兰生遽然朝晋磊扑上去,那一瞬间他看见晋磊倏然睁大的眼,感觉到胸口一阵崩裂般的疼痛,继而是后背,他猛地喷出大口的血来,恍惚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已被震碎。
“少主!”白豆不知从哪里跑来,吓得惊声尖叫,四周传来禁军跑动的声音。
方兰生却听不分明了,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口里不断涌出的鲜血逐渐汇成一大摊。
晋磊怔怔地看着自己半伸出的手,看着方兰生胸前盛开的血色,浑身都开始颤抖。
方兰生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晋磊惊惶无措的神情,缓缓地勾唇露出一个安慰般的笑。
他知道的,他知道晋磊那一掌是要回身击向司马渊,可是他扑了上去,可是他拉着他转了个圈,于是这未来得及收回的一掌落在他胸口。
司马渊那一击也落在了他背部。
好像灵魂快要出窍一样的疼,这个身体仿佛已经支离破碎,方兰生觉得自己约莫是快死了。
司马渊在一旁愣了愣——原本的计划,正是让方兰生与晋磊决斗来使晋磊分心,然后他再出面杀了晋磊。
可如今方兰生却替晋磊挡了那一击。
“愚不可及!”司马渊恶狠狠地骂了方兰生一句,再看晋磊那模样,毅然转身离开了此处。
晋磊此时已顾不上他了,一双惊惶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方兰生,人却半天没有动作——他像是被冰冻住了,又像是根本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你永生永世都只能爱而不得……”
“你最爱的人会因你而死!”
“最爱的人因你而死!”
“因你而死!”
胸口一股浊气胡乱冲撞,晋磊霎时喘不过气来,缓缓长大了嘴想要呼吸,可那双猩红的眼里却唰地涌出泪水。
白豆冲进来,哭着喊“少主”,可跑到一半就被晋磊拦了下来。
晋磊好像这才回神,往前踉跄了两步,腿软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然后他颤着手脚爬到方兰生面前,皱着眉去摸方兰生的下巴,摸到一手粘稠的血。
他摊开手掌看了看,紧拧的眉忽然松开,脸上竟是大限将至般的灰暗绝望,他仓皇叫着太医,一边伸手要将方兰生抱起来,“小兰,小兰,你别怕,我会救你的。你别怕……”
方兰生想说,我不怕,怕的是你。可他稍一张嘴,便有汩汩鲜血流出来。
晋磊疯了一样捂着他的嘴,哭着叫他:“你别吐,你别吐,你不会有事的……”
晋磊一手穿过他腿弯,一手握过他肩背,正要发力将他抱起,方兰生立刻便皱紧了眉,喊道:“你别……你别动我……疼……你一动……就疼……”
晋磊于是不敢再动,转头凶狠地瞪着四周的禁军,歇斯底里道:“叫太医过来!太医!传太医!”转过头,却又是一副惶恐的模样,不断地问方兰生道:“你哪里疼?你哪里疼?”
方兰生摇摇头,抬手去摸晋磊的眼睛,“晋磊啊……你太坏了……太坏了……你害我二姐……去了下面……大过年的……我得去跟她……团聚啊……”
晋磊泪如泉涌,哭着抱住他上半身,“对不起,对不起,你别走,我陪你,我陪着你……我不报仇了,我陪着你……”
方兰生撇了下嘴,“不是……不是报仇……的事儿……你……晋磊……你这个人、就不行……你的命数……不好……我跟着你……吃苦啊……”他从怀里拿出那个带着裂缝的青玉司南佩,对晋磊笑道:“晋磊啊……我这个玉……坏了……到了下面……它护不了我……你……你跟我换一个吧……”
晋磊死死看着他盈满泪水的眼睛,只觉万箭攒心,眸中逐渐浮出疯狂到极致的血色,一字一句道:“什么下面!没有下面!你得活着,我死了你都要活着!”
方兰生没有搭理他这话,只自顾自道:“我死后……你……把我送回……琴川……我……我不要……留在北都……”
晋磊一言不发地紧紧盯着他,好似生怕错过一眼,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方兰生拽住他衣襟,一字一句道:“答、应、我。”这话说完,已是奄奄一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晋磊瞪大了眼,大张着嘴声嘶力竭道:“方兰生,方兰生,你撑着,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求你,我求你撑住。”
方兰生缓缓摇头,“我不……”话还未完,喉中鲜血喷涌而出,整个颈项都被浸在了血里,随即猛地咳嗽几声,两眼无力地闭上了。
“小兰……”晋磊抱着方兰生的头,眼口都大张着,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然那眼里却是剖心泣血般的疼痛,只哑声叫了一句,便再说不出话,整个人都像个傻子似的愣住。
这时太医匆匆赶来,晋磊一听脚步声便立即放开了方兰生,对前来的太医招手道:“快快快!快来看看,他受伤了。”
几个太医瞥了躺在地上的方兰生一眼,急忙上前查看,然而一摸脉搏,再探呼吸,又听心跳,所有人瞬间都面如死灰。面面相觑一番,一个老太医跪地道:“皇上……方公子,这是已然归天了……”
晋磊一怔,面上立时便空了,指着这太医转头问白豆道:“他说什么?”
白豆哭着道:“少主死了,他死了!”
晋磊又呆了许久,僵硬地转回头,走了两步,垂眼看向双眸紧闭的方兰生,静默许久,一张脸遽然扭曲,仰天长啸一声,双膝一软跪在血泊里,墨黑的眼里涌出血泪。
风雪仍大肆呼啸。
晋磊番外(白豆视角)
(一)
贺家待人自来宽厚。
我的母亲是贺家的帮厨。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离世,母亲一人将我拉扯大。
后来母亲身患重疾,离开贺家,回到家乡养病。我仍待在贺家做仆人,服侍几位少爷和贺小姐。
贺家家主贺凛膝下无子,只有贺文君贺小姐一个女儿。当时一帮子徒弟里,晋磊最是天资聪颖、为人妥当。也因怜他父母双亡,在晋磊七岁生辰时,贺老爷便收了他为养子。晋磊就这样成为了贺家的少公子。
贺老爷疼晋磊,疼到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疼到把他当作贺家家主培养。
只是一则因贺小姐自卑于沉疴痼疾,不愿拖累晋磊,二则因晋磊本就无意于贺家小姐,贺老爷的心愿终究未能达成。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