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贺小梅正坐在床边为方兰生施针,王元芳站在贺小梅身后关切地看着,闻声转头应道:“我们去时正遇到他从墓里出来,可他手脚全是冰的,小梅说是药物所致。”
“不是一般的药。”贺小梅站起身,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毫无知觉的方兰生,又与王元芳对视一眼,随即看向走过来的李马,“‘涅槃’,你听过么?”
李马一愣,眉头挑起,“诈死?”
贺小梅点点头,“他若是自愿服下这药,自然是诈死。‘涅槃’,可封闭人的四肢五感,看不到听不到动不了,没有呼吸也探不出脉搏,连心跳都不可听闻。但只要七日一过,便能完好无损地活过来。起初,这种药是专门给暗门杀手死里逃生用的。兰生手里……怎么会有这种药?”
王元芳道:“龚磬冬爱捣鼓这些,许是龚磬冬以前给他的。”
贺小梅摇头,“不会。这种药的原材料极为稀少,龚磬冬就是想调一副出来,也拿不到原料。”
李马又看了看方兰生苍白如雪的脸色,问:“可他为什么还不醒?”
贺小梅拧眉,满面怒容道:“天杀的晋磊,用楠木做棺,柏木做椁,又用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封得严严实实,连粒灰都飘不进去!棺内还放麝香、木香、灯芯草、冰片等药材,没把兰生憋死熏死在里面算好的了!”
原来晋磊为保方兰生“尸身”不腐,命人打造出特制的棺椁。方兰生在里面待了已有六日,前四日无知无觉还好,后面两日醒过来之后就是活生生被关在棺材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在里面敲敲打打了两日,还是撬不开一点缝隙。直到王元芳和贺小梅来,他本已昏睡过去,迷迷糊糊听到两人的声音,才一个激灵又醒过来,敲打棺壁引起二人的注意。
后来外面安静下来,方兰生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可没过一会儿又听见贺小梅的声音,这下方兰生什么都顾不得了,拼命敲打着,奈何手脚无力,求生的**愈发强烈,他握着青玉司南配的手紧得发疼……
然后,玉中猛地迸发出一股力量,将那棺木炸开了。
王元芳和贺小梅便带着他突出重围赶回姑疆,但他却因又饿又冷昏睡过去。
李马过来了解了情况,就又得去前线指挥作战——他现在是吕承志亲封的大将军。
王元芳照旧也跟着同去,留贺小梅在姑疆大营照顾方兰生。
贺小梅在营地同留守的将士们吃过饭,回帐中探了探方兰生的脉,见已无大恙便取下了他头上的针,在旁边守着等他醒来。
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方兰生还是没一点要醒的动静,贺小梅不知不觉就打了个盹儿,却反倒被方兰生的声音给吵醒。
他乍然抬头看去,方兰生仍是睡着,只是眉头半拧半松,长睫颤个不停,嘴里不停呢喃着什么,像是在喊谁的名字,又像是在拒绝什么。
贺小梅端详了他半晌,忽然好奇心起,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仔细听了听,方兰生却不再说话,睫毛渐渐湿黏。
贺小梅撇了下嘴,看着方兰生削瘦的脸颊,又忍不住地叹气,低声道:“你就当做了个梦,就当看了场戏。”
一个时辰后,贺小梅正坐在桌前研究方兰生棺中的陪葬品时,方兰生醒了。他睁眼后,眼珠子像被冻住了似的,停滞了半晌,才慢慢回神,眼角的泪珠随着他一眨眼滑进鬓角,不知怎么就从嘴里溢出一声悲凉入骨的叹息,仿佛人生就此寂寥。
他知道,他逃出来了。
贺小梅听见声音,立即转身上前,一边扶着他坐起一边朝外叫人送吃的进来。
“来,快吃些热粥暖暖胃。”贺小梅从一个小兵手里接过碗,递到方兰生手里。
方兰生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又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捧着的大海碗,碗里盛满了热腾腾还冒着香气的粥,温暖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脏。他忽然就觉得心脏被撕扯一样的难受,张开双臂猛地抱住了贺小梅,哽咽道:“我还能再见到你们……”
贺小梅想到从前几人在山上欢欢笑笑,如今却是物是人非,心中也有些感慨,拍了拍方兰生的背,安慰道:“都过去了,过去了。你能出来就好,今后好好过,比什么都重要。”
方兰生深深呼吸,点点头,坐回去喝了几口粥,抬目打量了一番帐中,“这是哪儿?元芳没跟你一起吗?”
贺小梅应道:“这是姑疆,宁王大军的大本营。两军现如今在秦河交战,芳哥去秦河那边了,李马也在。”
“李马?”方兰生瞪大了眼,“李马不是在泥土教吗?”
贺小梅笑嘻嘻道:“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我和芳哥一路护送皇上,却在山上把人给丢了,之后循着线索去找,人却是被李马给带走了。”
那时在山上,吕承志掉进洞里,王元芳和贺小梅去找藤蔓的功夫,回来洞里就没人了。两人沿着脚印下了山,问过一个农妇才知是有一群人带着个昏迷的男子往姑疆方向去了。
二人在姑疆找了许久,才发现原是李马救了吕承志。
“说起泥土教啊,你不知道,李马带着泥土教的人都参了军了。而且,”贺小梅附在方兰生耳边,压低了声音,“宁王之所以能被稳住,对皇上笑脸相迎,可多亏了李马带领武林各大正派人士造出来的声势。”
方兰生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问:“皇上跟宁王站在一头了?宁王不也是要造反的么……”
贺小梅截住了他的话头,“不管怎么说,皇上始终是正统。实话跟你说吧,就凭宁王,迟早会败在晋磊手里。何况,晋磊还杀了吕家那么多王孙贵族,现今先皇子嗣只剩他们两个……他们兄弟再怎么内斗,那也是吕家的事,怎会容一个外姓之人夺了吕家的江山?”
方兰生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急切地抓住了贺小梅的胳膊,问:“那慕容白呢?”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还在北都附近。之前我们兵分两路,我和芳哥保护皇上,慕容白去找四大家族的人合力绞杀司马渊。后来他们又飞鸽传书给我们,说是被晋磊通缉,尚需在北都逗留一段时间,信中也未提及司马渊死活。”
方兰生松开手,怔然道:“他们没杀成司马渊,我知道。不过……司马渊也活不久了。”说这最后半句话时,方兰生几乎将牙咬碎。
贺小梅被他眼中的戾气惊得一愣,“兰生,我给你把脉时,发现……你的内力……为什么只剩了一点?”
方兰生面色微变,垂眼搅拌着碗里的粥,淡淡道:“被人废了。”他又抬起头,看着贺小梅怔愣的脸偏头笑了笑,“剩的这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小梅忽然就觉得面前这个方兰生陌生得很,可心中更多的是对他的心疼——方兰生原本那样一个心思单纯的人,如今却会露出心事重重的眼神。
他有心想说点什么来调节气氛,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好从桌上一堆奇珍异宝里拿起一个铁椎,在手里掂了掂,笑着道:“你这些陪葬品还真是丰富啊,居然还有个铁椎,某人怎么想的呀。”
方兰生抬眼撇了眼,“那应该不是晋磊放的,估计是白豆知道他要把棺材弄成那个样子,偷偷扔进来给我的。”
可惜那棺木实在太坚固,这铁椎也没帮上多大忙。
“什么意思?”贺小梅一步站到他面前,眉目肃然地盯着他,“白豆也知道你是诈死?”
方兰生喝光了碗底的粥,一抹嘴道:“被他看见我服下锦囊的药了,但他愿意帮我……不用担心,他如果要告密,就不会等到晋磊把我送回琴川了。何况,”他耸了耸肩,“身为晋磊的手下,他们应该没人希望我继续留在那里耽误他们办‘正事’吧。”
贺小梅想想,倒也真是这么回事,目光一转看见桌上还有把金柄匕首,挑起来看了看,“看来这也是白豆丢给你的了。”
方兰生闻言转头一看,瞳孔遽然收缩——那把匕首,是他在宫道上刺进晋磊腰间那把。
白豆怎么可能把这匕首放进来,必是晋磊……
方兰生觉得呼吸都紧张起来,微微蜷了蜷身子才止住胸口撕扯一样的疼痛。他满是厌恶地道:“小梅,你帮我把这些扔了吧。”
贺小梅顿时眼若铜铃,一脸难以置信地问:“你确定?这些、这些……”他回身抓了一把珍珠和佛珠在左手,又抓了几块玉石在右手,望着方兰生的脸都像要哭出来了,“你就是再在宫里见过世面,你也不能糟蹋好东西啊!”
方兰生看着他急赤白脸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这是在一个爱财如命的人面前说扔钱的话,不免笑了笑,摆手道:“算了算了,给你吧——不,二百两,卖给你。”
贺小梅听了就是喜滋滋的笑开,连连点着头,抱着桌上一堆珍宝就忘了撒手,两只眼睛都要笑成元宝样了。这里面随便拿两件就不止二百两了,别说二百两,就是两千两他也愿意买!
贺小梅一边哼着歌一边收拾那堆东西,方兰生好笑地看着,目光落在匕首上时微微一黯,眼前晃过晋磊那张满是惊疑、痛苦的脸。他闭了闭眼,还是没忍住,道:“那个……你把那个匕首也给我留下吧。”
贺小梅闻言捡起刚被他扔下的匕首,抛给方兰生,还笑着打趣道:“那个刀柄外面都是金的呢……你都说给我了还收回去,我该说你是大方呢还是抠门呢。”
方兰生笑笑,没搭话,低头将那匕首抽出。刀刃上干干净净,已经没了晋磊的血。方兰生看着刀身上映出来的自己的眼眸,在心里默默笑了一下——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一刀两断了。
115
夜里,贺小梅安排好了方兰生的住处后就回了自己的住所。因着王元芳说过今明两日会回来看方兰生,贺小梅不知他何时回来,怕他夜里骑马受了凉,便去寻了些炭来将炭炉点燃了。
约莫子时,王元芳果然骑着马回来了,一下马就急着奔进屋去,进屋感到一阵暖意,便将外袍脱下挂好,在炭炉前烤了烤手,又自去洗漱一番,做完了这些却还是没听贺小梅叫他一声。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被忽视了,王元芳不免有些恼怒,转头看向半坐在床上的贺小梅,见他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自己,便压着脾气假咳了两声。
贺小梅还是没理他。
王元芳恼了,又握拳抵在唇边狠狠咳了一声。贺小梅这才被惊醒似的,转头看他,“你回来了,赶紧去烤烤火啊,我没找几块炭,烧不了多久。”
王元芳咬牙道:“你今天怎么没出来接我。”
“啊?”贺小梅随口应道:“我忙呢。”
王元芳见他目光始终不离床帏里侧,手里还在被窝上捣鼓着什么,顿时气得头顶冒烟,大踏步往床边走,“我倒看看你忙什么。”
他正走到床边,贺小梅就捧着一颗夜明珠献宝似的移到他眼前,笑嘻嘻道:“你看,这种货色跟以前你们尚书府的比,怎么样?”
王元芳自动忽略他脸上堪称灿烂的笑意,转眼看向床帏里侧那一堆闪着各种光芒的东西,浑身的怒气都在一瞬间被点燃了,指着那堆东西道:“这不是棺里的吗?这不是兰生的吗?你、你就为了这么堆东西不管我?!”
贺小梅见他不赏脸,又宝贝似地把夜明珠放回一个小匣子里,嘴里还笑着道:“芳哥,话不要说这么难听嘛。我哪里不管你了?你看,这些东西换成银子,我们后半辈子都能衣食无忧了。”
王元芳胸膛剧烈起伏,反反复复地深呼吸,还是没忍住,“你不是跟我保证以后不贪财的么?!这堆东西,你——你还把它们铺床上,你是想踢了我抱着它们睡觉是不是!我当时就不该同意你把这堆东西带走……”
贺小梅见他真要动怒了,忙拍了拍自己与珠宝之间的狭小缝隙,用真诚的眼神望着他,“不是不是!你来啊,你也睡得下的!”
王元芳气道:“你抱着你的银子睡去吧!”话毕转身就走。
贺小梅真没想到他能气成这样,连鞋都顾不得穿就踩下地去追他,一把将他抱住了,柔声哄道:“芳哥你别走啊,大冬天的,银子多冰啊,还是你暖和。”说着还在他后背蹭了蹭,乖顺得像只猫。
王元芳心中对这番话很是受用,面上却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但脚下还是仍由贺小梅抱着他退回了床上。
两个人一滚就躺倒在床上,王元芳一抬头又看见那堆东西,皱眉道:“兰生醒了?你拿人家东西做什么,还是棺里带出来的,也不嫌晦气。”
贺小梅窝在他怀里,“醒了,中午没过多久就醒了。晦气什么呀,兰生还活得好好的呢。人活着,那就不能叫棺,就只是个睡过觉的地方而已。再说这是兰生自愿给我的。”
王元芳都被弄得没脾气了,奈何总觉得眼角一堆珠光闪啊闪的,又想起贺小梅为了一堆死物都能忽略自己,禁不住推了推贺小梅,道:“赶紧把你那堆东西收柜子里去。这床上,有它们没我,有我没它们。”
贺小梅听话地收好了,又倒回床上亲了王元芳一口,笑眯眯地道:“我就要你,别的都可以不要。”
王元芳很是开怀地搂住他,手上也开始不规矩。
贺小梅推了他一下,抬头望着他,还是笑眯眯道:“但是你得给我二百两银子。”
王元芳动作一顿,气得话都说不出了,好半天才硬邦邦地问:“你拿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