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慕容青微微眯着眼。
晋磊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微抬的眼里却有莫名的光,岑寂的、安宁的光,“我们来打个赌吧。”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两军交战,伤的是百姓,败的是社稷,我心中亦有不忍。不如,你们派一个人与我来一场公平公正的比武,任何旁人不得插手。若我胜,那这场仗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你们再不许踏进北都一步;若我败,我便撤兵,将这江山还给吕承志。这赌注,可还令你们满意?”
慕容青冷哼一声:“你想耍什么花招?”
晋磊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转眸望着慕容白道:“我不要你们跟我打,我只要方兰生。明日吧,明日……”他耳朵一动,忽然听到远远的打更声,手指颤了颤,“子时已经过了啊……那就……今日巳时,尘微山顶。”
不等慕容白答话,贺小梅在一旁冷笑道:“兰生来找你了,现在人在哪里我们都还不知道。你如今是个什么功力,他之前还被……”贺小梅想到方兰生武功被废之事,简直恨得咬牙,阴沉着脸,“你要做什么尽管做就是了,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的赌约,不是明摆着我们必输无疑?你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王元芳也对晋磊此举极为费解,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图什么呢?
此时,却听一阵急促的喘息逼近。众人回头,惊见方兰生满手是血地出现在殿门口。他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袖子上还有大片血污,浓眉压得极低,一双明亮的眼死死盯着金椅上的人。
晋磊只瞥了他一眼,意兴阑珊地对慕容白一行人道:“我说的,你们好好考虑。是打倒一个我、收复一座城重要,还是要回一个原原本本的大亓江山重要。”
方兰生站在殿门口,背后的夜风呜咽得像是谁在哭,让他听不清晋磊的声音。他才迈进一步,便见晋磊已经转身走了。
方兰生抬步就追,却被贺小梅一把拦住。方兰生急得满脸发白,一边死命推开贺小梅的胳膊,一边朝晋磊的背影叫喊。
贺小梅被他推打得有些疼,索性用力抱住他,想了想又觉得气愤,骂道:“你把之前的事都忘了吗!伤疤还没好你就给我把疼忘了!”
“不是……不是……”方兰生眼睁睁看着晋磊消失在小门后,叫喊声渐渐歇了,却只喃喃重复一句“不是”。
贺小梅见他慢慢放松了,才敢松手,却一下子扣住他手腕,细细把起脉来。方兰生此时早已心魂离体,也忘了收敛气息、封锁内力,任贺小梅将他体内情况探得一清二楚。
贺小梅大吃一惊,不禁后退两步,正撞上迎上来的王元芳。
“怎么回事?”王元芳稳住贺小梅的双肩,低头问他。
贺小梅大怒不已地看着方兰生,忍不住讥讽道:“方兰生,你好啊,你什么时候学得跟晋磊一样,竟连我们都骗!”
方兰生神情恍惚地立在原地,呆呆问:“他跟你们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动手?他说了什么?”
贺小梅本来还想再骂,见了他这副模样又不忍心了,心中又记挂他这满身内力是从何处来的,气哼哼地挥扇摇了起来。王元芳拍拍他的肩,凝眉看向方兰生道:“走罢,先回去再说。”
方兰生忽然拔腿就跑,看那样子竟是还要去追晋磊。王元芳纵身一跃挡在他面前,皱了眉头,“兰生,自古正邪不两立。”
“不是……”方兰生突然崩溃地跌坐在地上,脸上欲哭未哭,如同肝肠寸断,“他还没有把话说清楚,我们还没有说清楚……”
123
秦河一带的仗还在打。在雕翎关前,主将李马坠崖之后,吕承志第一时间派万宗偲前去支援,但已失了先机,赢面不大。
其实慕容白几人也大可先不管雕翎关的战事,擒贼先擒王,先将晋磊拿下。可正如晋磊所说,不管那些人为何替晋磊卖命,如果晋磊被擒,即使他们受到要挟,也不一定会停战,甚至更可能狗急跳墙也将吕承志擒了。而且,那样一来,秦河一带的战役只怕还要打上半年。
似乎无论走哪条路,都不如晋磊开出的条件诱人……
如果晋磊能自己让人退兵,不管哪一方的损失都是最小的,陷于战乱的百姓也可以最快地脱离苦海。
可是,方兰生未必打得过晋磊不说,方兰生自己根本就不答应参与这个所谓的赌。
那夜方兰生是被硬拖出皇宫的,其实按方兰生如今的功力,真要动起手来,三两个人也拦不住他的。但这一次,众人几乎是齐心协力将他给弄出了皇宫。
晋磊把话说到那个份上,还将北都的森严戒备全撤了,似是放心极了他们的样子,也或许,是他早已经不在乎了。
生死忧欢,得失离散,他都不在乎了。
众人于是就在北都境内寻了家客栈住下。王元芳和贺小梅不放心方兰生,径直守在他房里不出去了。
那时候已经很晚,方兰生沉默地坐在床边。贺小梅追问他关于内力的事情,方兰生木然地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之前他诈死出宫,是想自己练成青玉司南配里的绝世神功来结束这一切,所以他才在“临死前”要求晋磊将两人的玉佩交换。
他那时是真的绝望到找不到出路了,二姐的死讯,晋磊一再的欺骗、间接的利用,孱弱的身体,被废的武功修为,都让他觉得心灰意冷。
但他还是狠不下心。
直到在出宫后看到那些受苦受难的无辜百姓时,他才恍然惊觉,晋磊造的孽,本来就是该还的。这世上江流石转,报应总不爽。
那段时间他表现得一直很平常,话虽然少,但神色还算平静,就这样骗过了王元芳和贺小梅,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偷练习玉佩里的东西。
他本以为,自己全无功力,乍然修炼这么高深的功夫,必然要费很长一番时间。可他万万没料到,那门功夫竟成得如此之快……甚至连之前晋磊难以冲破的第五重,他也轻轻松松地突破了。
不用杀掉拥有玉佩的另一个人,也没有走火入魔,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练成了。
所以他开始怀疑,也许古籍上的记载一开始就是有错的,不过是讹传罢了。可先前他给晋磊疗伤,的的确确发生了难以解释的异常。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练成了神功?”贺小梅难掩惊诧地盯着他的脸,一双眼凌厉非常,似要将他看穿。
方兰生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只点点头。
贺小梅蹙起眉,不由分说扯过他的手腕把脉,又探他后颈和胸前几处穴位,最后在他小臂上某处摁了摁,问:“疼吗?”
方兰生摇头。
贺小梅缓缓摇头道:“你体内的内力至纯至净,跟晋磊根本不是一个路子的。而且,司马渊怎么死的你知道吗?被吸干了死的。那第七重应当是吸功……唔,慕容白管那个叫融灵**。可你身上的内力,根本没有这样的特质。方才我灌了一点内力给你,完全被挡住了,和晋磊所练恰恰相反才是。”
方兰生眼神一动,微微抬眼看他,张了张口,想问什么,却又放弃。
倒是王元芳在一旁道:“或许,是因为兰生先失去了原本的内力,才能练成这个样子?”
贺小梅忽然以扇击掌,大呼道:“哈!一定是这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兰生……”他慢慢收拢五指握紧了扇子,深深看向方兰生,“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天意了。他的功夫,如今真只有你能破了。”
“我,”方兰生嗓音发涩,却愈加坚定,“我不会去的。”
贺小梅紧皱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却终究只是叹气。
这一声叹息却像是带着腊月寒冬的冰刺,直直扎在方兰生心里。方兰生抬头望住贺小梅,又看了看王元芳,声如泣血道:“为什么你们都要放弃他?”
王元芳和贺小梅均是一愣。
“为什么他死?那些人……”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声音颤抖地道:“那些人已经死了,挽回不了了。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机会……你们、你们不也是以杀止杀的人,有什么区别……凭什么要他的命?”
王元芳和贺小梅脸上的表情已远超出惊愕,却是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倒是方兰生自己颤抖着说完,猛然抱住脑袋,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我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贺小梅看得心口发紧,知他一颗心万分煎熬,因此倒不觉生气,只是有些心疼,讷讷半天,道:“兰生,你别哭了……我们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还有几个时辰,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早再做决定。”说完就拉着王元芳的胳膊要走。
王元芳却稳住他,转回身来,沉声对方兰生道:“不是我们要放弃他。你有没有想过,他如今这番作为,也许是他自己放弃了呢?”
这些日子,雪已经渐渐不下了,春天快要到了。
北都的春天一直是很温柔的季节,就连阳光也是温温煦煦的,像一个从不动怒的温婉女子,她用纤纤素手拂过人们的头发和脸颊,温暖的触感会一直延绵进心底。
此时虽还在暮冬,清晨的阳光里已经隐约有了点春天的味道。
晋磊坐在高堂金椅上,头顶是金漆雕龙的横梁,脚下踩着软绵绵的绒毛毯子,面前是空旷而寂静的大殿。
这里是没有阳光的。他心里也没有春天。
他的心太大却又太满了,装不下一个春天。
飞鹰来禀,言及战报如何如何。晋磊抬手阻了他的话,问:“什么时辰了?”
飞鹰一时答不上,白豆在旁躬身道:“主子,辰时二刻了。”
晋磊若有似无地点点头,闭着眼,像是在小憩。但他搭在金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仍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龙头。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懒洋洋地睁眼,又问:“什么时辰?”
“才过了一刻。”
他没什么大的反应,良久之后,才抬头望了望殿外的天光,喃喃重复道:“已过了一刻了……”
半柱香之后,他又问是什么时辰,白豆仍然老老实实地答。他却越来越变本加厉,过不了一会儿就问一声。
这样不知不觉过了许久,直到他再一次问话,而白豆迟迟未答。他幽深的眸子望向白豆,白豆闭了闭眼,像是忍受着莫大的痛苦,颤声道:“还有半个时辰了。”
晋磊的身子几不可见地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点点头,对飞鹰道:“你们,找个安生地方,今后平平静静地过吧。”
飞鹰大惊,忙问:“这是何意?”
晋磊没再说话,迎着外头照进来的微薄春光,昂首阔步地离开。
飞鹰不解其意,转头又看向白豆,却见白豆几步跑上去拉住晋磊,低声说了一句:“我……”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将头埋得低低的,却是再没别的话。
晋磊缓慢拂开他的手,眼里像是有些叹息,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