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珩握着酒杯的手一颤,微微溅出来了几滴。“什么事情?”他放下酒杯,故作镇定地看向云夙。
“母后没入宫的时候,是不是和皇叔有过一段……”云夙情不自禁地直问。
云珩漠然一笑,轻声道:“你母后当年是名扬天下的才女,世间恐怕不会有几个男子对其不心生仰慕。很奇怪吗?”
云夙听了他模凌两可的回答,忍不住又追问道:“那为何母后与我……朕说,说皇叔当年负了她?”
云珩看他急不可耐的样子,不禁感叹到底还是个孩子,遂点了点头,“当年,确实是我对不起她。只是当时情况太过复杂,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若是她觉得如今做这个太后还不如当年与我一起去死,那就权当是我负了她吧。”
云夙听得一头雾水,却隐隐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又急忙开口:“皇叔,朕想知道真相!”
云珩无奈,看来陛下是真的长大了,语气中充满了帝王霸气。他叹了口气,却是没有回答云夙的问题,“陛下要做的还是荡涤朝堂,缔造一个盛世江山。至于这些陈年旧事,不必过问太多。”
说罢,他便起身向云夙一揖,“臣,先告退了,陛下也去忙政务吧。”随即转身离开。
云夙呆呆地看着云珩的背影,心下不觉恍惚。还记得母后三番五次地告诫过自己,说云珩对他好,只是为了博得他的信任,好有朝一日谋权篡位。正如云珩当年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荣誉地位才抛弃了她。
这几年,随着云夙渐渐长大,朝中越来越多的大臣也都警告过他要提防云珩,说其狼子野心不可留,尤其是自己的外祖——李丞相,隔三差五就会劝他一回。
云夙本来丝毫不信,权当无稽之谈。只是云珩对他态度上的变化着实让他感到心寒,也不得不怀疑云珩是否别有用心了。
刚才他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看看究竟是太后试图挑拨离间,还是云珩却是心怀不轨。却没想到这样的结果摆在他面前,让云夙有些摸不清头脑。
他缓缓坐了下来,五指覆上那本还带着淡淡体温的书卷,心中搅成了一团乱麻。这些年,他努力地学习权谋心术,也渐渐开窍,能将朝臣心中私欲大致看透。只是,为何每次见到云珩,都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的心思看似清透如水,却也深沉如水,叫人难以捉摸。
云夙愣在那里坐了良久,直到杨公公提醒他说该用午膳了,他才方清醒过来。
唉,算了。云夙摇了摇头。皇叔,你可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第四章
永和六年,云夙封李丞相为郡王,一时间李家权倾天下,大有超越摄政王的倾向。
从前虽说李氏一组乃是外戚,却不受圣宠,长年以来门可罗雀。可是近些年头,李家蒸蒸日上,几位嫡出子弟也均入仕,被封了不小的官。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这是制衡之术,好让李家与摄政王互斗,以保住皇权。
云夙封李丞相为王的那天,云珩心下欣慰,只道是云夙终于学会为君之道了,不枉他这么些年来的栽培。
然而后来事情却发展的没那么尽如人意。
一次上朝时,云珩揭发了太后之弟——长平侯的一项恶行。说是此人在自己的封地尽情挥霍,使得百姓苦不堪言。
云夙当时有些急了,却是故作镇定地问道:“皇叔可有证据?”
云珩想都没想,便让手下的一位大臣当堂念出了百姓的诉讼状和长平侯的供词。
待念完之后,云珩义正严辞道:“陛下,由此看来,长平侯并非只是挥霍。其不光压榨百姓,就连缴纳的税收也远远不足。还望陛下,秉公处理这等伤民之人。”
云夙坐在龙座上,有些坐立不安。其实此事他早就知道,只是迫于太后和李家的威胁和哄骗,他便替那人瞒了下来。本想着云珩知道了会顾及他皇帝的颜面,不会在众人面前揭发,还真没想到……
云夙想了一会,正色道:“此事疑点颇多,待朕彻查过后,定会给天下一个交代。”
云珩知道他是不敢得罪李家,故走上前去,跪在了大殿中央。“陛下,此事已经水落石出,证据确凿。还望陛下,莫要优柔寡断,立即处决。”
云夙两头纠结,脸一会红一会白的,若不是有垂冕挡住了大半张脸,此刻难看的脸色只怕早就让诸位看了去。
云夙一着急,就想转移话题,却不想还没等他开口,云珩又继续道:“此事我们等得起,百姓可等不起。若是再拖延一天,百姓就又要再活活受一天的罪。还望陛下,以民心为重。”说罢,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大殿之内自然是庄严肃静,除却开口言论之人怕是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所以此时云珩这一叩首倒显得格外响亮。殿内所有人,包括云夙在內,都有所震惊。
向来眼高于顶的摄政王突然行这么大的礼,倒不像是他平常目中无人的作风。
云夙彻底没辙了。他知道,此时云珩向他叩拜其实是另一种威胁,况且他本就处在在理的一方,如果自己还执意要包庇李家的话,人心大失,还真不知该怎样收场。
他无奈,便侧头看了看李丞相,眼神中颇有求助之意。李丞相看他如此两难,眼珠子一转,却是站出来开始帮着云珩说话。
“陛下,臣也觉得,摄政王此言有理。犬子作风不佳,乃是臣教导无方。还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罢免了犬子的官职和爵位,贬其为庶人。臣,会叫他在家闭门思过。”
朝中大臣更加一头雾水了,皆有些摸不清这几个人在玩什么把戏。先是摄政王突然行跪拜礼,再是李丞相帮着别人贬低自己的儿子。众人只道是最近是不是见鬼了。
云夙倒是没想到李丞相能如此“深明大义”,如此“帮理不帮亲”,心中顿生感激。遂解颐宣布道:“既然李丞相都开口了,朕便决定,贬长平侯为庶人,令其闭门思过。李丞相虽教子不当,有所过失,却知错能改,态度可嘉。着,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众大臣皆道:“陛下圣明。”
缓缓起身时,云珩很清晰地看到李丞相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似是在嘲讽他,又有些洋洋得意。
很好。云珩心想。丞相这步棋真是走得好啊!
早朝散了之后,云夙特令李丞相留下来。说是他与太后父女许久未见了,以解思念之情。两人却都清楚,云夙这是要当面感激他给了自己台阶下,也挽留了他的颜面。
二人一见面,李丞相就假惺惺地向云夙抱怨道:“唉,这摄政王心也太急了点。又不是说不处理此事,只是何必要惊动整个朝堂呢,还差点让陛下颜面尽失。真是太莽撞了。”
云夙本就有些怒气未消,再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愤愤道:“皇叔一向都是这个性子,朕,早已习惯了。”
李丞相看出了他神情的变化,更加添油加醋道:“也是啊,摄政王毕竟是看着陛下长大的。这心中,恐怕还把陛下当做孩子,臣是担心……”
云夙一听这话不高兴了,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丞相忙行礼,“陛下恕罪,臣言辞不当,还请陛下责罚。”
云夙摆了摆手,“算了。这么些年来,朝臣给朕的奏表上,所言皆是摄政王如何觉得,摄政王认为如何。朕就想不通了,他们一个个是朕的臣子,还是摄政王的臣子啊?”
李丞相看到云夙如此不满,心下乐开了花,不禁问道:“陛下,臣倒是有一计,可以让摄政王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身份,不知陛下,可否愿意赏耳一听?”
云夙眼中闪过一丝期盼,身子微微向前倾去,“说。”
李丞相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四周的侍从。
云夙理解,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这回,丞相可以说了吧?”
那日,没有人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就连云珩派到云夙身边的心腹也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并未得到什么有利信息。
魏王府。
云珩坐在后花园中,一瓣一瓣地数着飘落的梨花,不知不觉过了好久。
方才他听了那心腹的汇报,倒也不觉意外,只是觉得有几分苦涩。
看来,陛下终于开窍了。
楚桓到访时,见云珩一动不动地数着花瓣,不禁有些诧异。
见他来了,云珩缓缓起身,笑着说:“桓儿,来啦。”
楚桓向一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今日早朝,您为何不给陛下台阶下?您就不怕,他会对您心生怨恨吗?”
云珩轻笑,示意他陪自己去走走。
“桓儿,难道你真的觉得,陛下的颜面,比百姓的生死还重要吗?”云珩淡然开口。
楚桓有些疑虑,“老师,虽说是民为贵君为轻。可是哪有不顾及颜面的君王?”
“所以桓儿认为,陛下会如何看待此事?”
楚桓顿了顿,小心道:“老师,此事说到底就是陛下的一个软肋。若是他不知情,那便是作为一个君王的失职。若是他知情,那只能说明他对奸佞小人心存庇佑,并非公正无私之君。所以,无论怎样,他都会颜面尽失。”
云珩听了他通彻的分析,心下暗喜。看来这孩子长进很快嘛,倒不像他爹,只是个武夫。
“你说的没错,只是,君王也是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敢于放下身段承认错误又何尝不是一种勇气?”云珩笑着看向他。
楚桓皱了皱眉,仍是有些担心,“可是老师这样逼迫陛下,那些奸臣肯定又要在背后说三道四。此次李丞相卖了陛下一个人情,今后陛下恐怕会更加听其谗言了。”
云珩笑着摇摇头,“桓儿,你还是不够了解陛下。在他眼中,不论是我,还是李丞相,都只是能为他所用之臣。陛下并不糊涂,定不会因为此事而对李丞相没有了戒备心。所以,你我都无需担心。”
楚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二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在梨树林中漫步,看着飘落的梨花瓣像初冬时的薄雪,三三两两地飘落在他眼前,一时恍惚。
“老师,您能不能和学生讲讲,陛下年幼时的故事啊?”楚桓突然打破了寂静。
云珩颇有些诧异地侧头看向他,笑问:“桓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楚桓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没什么,学生……学生只是有些好奇,陛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云珩浅笑,轻描淡写道:“他本不知这世间的丑恶肮脏,不知这朝堂上的权谋诡计。可是后来,他想要自立与天下。于是我告诉了他世态炎凉,教会了他明谋暗斗。我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倾囊于他,也只是盼着有朝一日,他可以不依靠任何人,站稳脚跟。”
“那这么说来,陛下也曾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楚桓心里有些混沌,虽然他对陛下不甚了解,却也很难把如今的皇帝和一个纯净无暇的孩子想到一起。
云珩开玩笑道:“这话,你也就是和我说说,若是让别人听了去,你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楚桓有些尴尬地笑出了声,“正因为是老师,学生才敢这么说的。”
云珩缓缓开口,从云夙幼时偷偷跑来魏王府找他,到他学着如何处理政务,再到二人漫步市井的那三天。虽说那段时间一直是磕磕绊绊,云珩却只拣了些愉快轻松的经历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