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在索桥尽头,被晦暗深沉的夜色渐渐吞没。
只有他被留在原地,和羽山族的老人孩童为伴。
老人们脸上都挂着忧色,神像倾塌对他们而言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年轻的孩子则四处张望,时不时喊着亲人的名姓,他们虽然对事态尚且懵懂,但也本能地感到了焦躁,平日无忧无虑的脸上不再有笑意。
头顶的天空渐渐变成幽蓝色,星星爬上中天,星野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的尽头,将神州大地收拢在星辉之中。
在广袤的天穹下,祭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斑点。
祭坛中央,倾颓的石像慢慢沉入暮色,高贵的九天玄女无力地垂倒在地上,身姿再也没有平日的凛然。反倒显得分外消瘦,分外憔悴。
她的模样仿佛昭示着羽山族的命数。九年的福祉,终于耗得一干二净;九年的安稳,终于走到山穷水尽。
安启明坐在祭坛上,仰着头,不由自主地咬紧嘴唇。他的痛苦只有一小部分源于伤口,更多则源于心中的不甘。
他的族人身陷险境,他却无能为力,唯有袖手旁观。他一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此情此景,仍不免怨恨自己的无能,懊丧一股脑涌入喉咙,令他的嗓子发烫,胸口发涨,眼眶也跟着隐隐作痛。
乱世催人老,他的少年时代在这一刻终于结束了。
他终于成为一个男人,一个会因自己的失败而悔恨落泪的男人。
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却没能止住眼眶中涌出的泪水,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洒在冰冷的岩石上。
叫阿宝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围到他身边,一双小手搭上他的肩膀:“启明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疼啊?”
安启明瞥了他一眼,答道:“是啊,疼得我都哭了。”
阿宝咧嘴一笑:“这么大年纪还会被疼哭,启明哥你可真是没出息。”
安启明没有像平日一般捏他的脸颊,挠他的腋窝,只是摇了摇头,叹道:“唉,启明哥确实没出息,往后你要好好跟着兰姐姐学武艺,可别变得像我一样。”
“我当然懂啦啦,”阿宝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可是兰姐姐太凶了,其实……其实我更喜欢没出息的启明哥啊。”
“傻小子,尽说傻话。”安启明嘴上抱怨着,却轻轻将小孩儿揽到身边,用苍白的手掌揉他的头发。
他尾音里的哭腔被远处瀑布的水声盖过。星辉洒进他的双眸,在纯净的金色光芒中,他似乎看到了九年前被定**带走的死者的魂灵。
但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死者当中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师长,他的朋友……那些人就算有魂灵,恐怕也迷失他乡,至今仍在皇城外的郊野上游荡。
他抹去面颊上的热泪,最后一次道出心中的祈愿——
倘若神明还在注视着这片大地,能否让悲剧的脚步暂缓片刻。
羽山族人真的已经失去太多了。
*
甘沂河的怒涛,仿佛车轮碾过大地的轰鸣。
水流是柔软的,车轮是刚硬的,水流与车轮,本是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物事。
唯独在羽山,山崖犹如鬼斧神工,陡峭错落,刚刚涌出的灵泉水顺着山崖滚下,水流放声疾驰,气势竟如车轮一般迅猛。
外来的旅者一定想不到,在崇山峻岭之间,竟藏着这样一条河。
正是这条河,将灵泉谷与外界生生隔开。河上的浪涛激荡,白雾弥漫,密集的水汽阻碍了视野,加上夜色愈发深重,使得河岸上的人全然看不清对面的风景。
九年前,这条河上曾有一座高高架起、不畏风浪的索桥,如今,桥早已不复存在,曾经被利斧砍断的桥头桩也渐渐风化,陈旧的木头变作蚂蚁的食粮,被啃蚀得所剩无几。
若非岸边向河面探出的码头,灵泉谷早已化作孤岛。码头上的小舟,是仅存的渡河工具。
可此时此刻,就连唯一的出口也被洪水吞没。
谁也不知道上游的暗坝究竟是如何坍塌的。突然爆发的洪水比过往任何时刻都猛烈,狂暴的大水卷着泥石,将河上的码头生生冲垮。
木料四处溃散,很快便被浊流卷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木桩还插在水中,随着水势飘摇。
拴在木桩上的船在浪里震荡,船板剧烈颠簸,仿佛下一刻就会翻覆。
不远处的河岸上站着三个人。
这三人本是朝夕相处的师徒和姐妹,此时却针锋相对,怒目而视。
岳百羽躲在风廷坚身后。
风廷坚面对着任兰。
任兰背对着汹涌的河面,拦在两人面前,质问道:“师父,您此时来码头,究竟打算做什么?”
风廷坚道:“我来检查码头的安危。”
“是么,”任兰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可您为何要带上百羽?”
“是百羽要为我引路的。”
“仅仅是引路么?那船篷中的箱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风廷坚抿起嘴唇,没有作答。
任兰的肩膀在颤抖,她攥紧了拳头,仍掩盖不住颤意,她像是被抛弃的孩子,在愤恨与绝望中失了冷静,嘶声唤道:“师父,您倒是说啊——”
风廷坚阖上眼,发出一声轻而长的叹息。
“阿兰,你从前明明很听话,为何突然顶撞起师父来?”
他再度睁开眼,眯起眼望向自己的学徒,好似在谴责一个任性妄为、不听劝导的孩子。
任兰跟随风廷坚习武多年,一直对师父报以无上的敬仰,将师父的话奉作圭臬,从不违抗师令,更不曾被师父用这样的严苛的目光拷问过。
她的心下又乱又急,但双脚却没有挪动半步。
她强迫自己迎上师父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就像您教导的一样,我顶撞您,是为了保护我的族人。”
风廷坚怔了一下,摇头道:“真是可惜,为师本不打算与你辞别的。”
“辞别?”任兰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您要带百羽去哪儿?”
被提到名字的女孩儿突然扬起头,毫无征兆从风廷坚的背后窜出,手中的短刃犹如划破风的羽箭,瞄准任兰的喉咙。
她的刀被拦在半途。
拦住她的是两个人,卢冬青和卢正秋。
他们从左右两个方向分别出手,节律却整齐划一。
他们历经艰辛,总算回到彼此身边,却连互相关心的功夫都没有,即刻投入到下一场死斗之中。
但他们的剑锋铮铮,胜过千言万语,用一体同心的默契道出重逢的喜悦。
双剑合璧,严丝合缝地锁死了岳百羽的路。
师徒两人以肉身为盾,稳稳地将任兰护在身后。
第57章魂魄长留(一)
两支剑锋砥磨的声音,尖啸着钻进风廷坚的耳朵。
与此同时,零散的脚步声在河岸边散开,将他和岳百羽围在中央。
他微微颔首,挑眉道:“看来你不是独自前来的。”
“自然不是,”任兰回答,“我岂敢独自与师父对峙,我还没有傲慢到那个地步。”
“很好,”他点头道,“你不仅有胆魄,心思也很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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