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遂宁》第七十七章 老猫

    在皇城偏门下了车,经常公公引着,相遂宁跟相大英往养心殿去。

    宣国历久,皇城在先皇时只盖了里面几层,到郭皇帝郭正禅这里,又向外建了四层,,如今红色围墙里面,从前向后一共有几百间大大小小的宫殿,清一色的红红墙黄瓦,皆是四四方方的宽敞院子。从偏门进入,便是一片青石板的敞阔平台,这是宣国宫殿的前门广场。

    踏上广场,举目四望,太监宫女穿梭其中,皆垂手快走,没有一个多话的。

    宫殿的屋脊之上,立着各色小兽,有龙,凤,海马,天马,狮子等,龙,象征着天子,凤,象征着祥瑞和有圣德之人,天马,象征着通达四方,畅通无碍,狮子,象征着勇猛,威严。从高高的屋脊望过去,不远处的西边,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杆,木杆之上装有圆盘,一个小太监系着绳子,腰上系着一个竹篓,爬到木杆上头,正往圆盘里放东西。

    相遂宁知道,小太监放的,是剁碎的肉糜跟谷物,宫里每天两次有专人往圆盘里放肉糜跟谷物以供养乌鸦,所以宣国皇城之上有乌鸦盘旋也是常有之事,乌鸦多的时候,整个皇城上空黑漆漆的一片,像是起了乌云,皇城的明黄琉璃瓦都暗了下去。

    在宣国人眼中,乌鸦不比喜鹊,不是什么吉祥之鸟,老百姓为此对它甚为忌讳,如果一大早遇乌鸦迎门叫,便要骂一声晦气,皇帝家或许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郭正禅登基,才改了风头,大张旗鼓的在宫墙内立了这木杆饲养乌鸦。

    据说郭正禅降世时,他娘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寝殿院里,飞来了好几十只乌鸦,太后难产,郭正禅是臀位,几个产婆都没了法子,眼看太后的血流了满床,料想着必死无疑,老皇帝心疼太后,心里恨这个皇子狠毒,怎么还未出世就想要他老娘的命。

    后来灌了好几回参汤,老太后拼了全力,流了身上一半的血,才算生下来一个全身青紫的孩子,孩子生下来没有呼吸,也不会动弹,老皇帝只看了一眼,跟个黑茄子似的,滑溜溜,脏兮兮,只当他死了,转手准备扔给小太监。正在这时一只乌鸦飞上来啄了孩子的脸,或是疼痛,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产婆抠去孩子嘴里的羊水,又擦洗了一番,孩子竟然活过来了。可老皇帝再也没抱他。

    乌鸦飞过来时,也啄伤了老皇帝的手,乌鸦那一身的黑毛,油光发亮,那小小的带着攻击的眼神,在老皇帝心中留下了不灭的印记。

    或许是跟这孩子有仇,或许跟这乌鸦有仇,或许对孩子跟乌鸦都有仇,老皇帝跟郭正禅极不亲近。

    风水轮流转,等到郭正禅当上皇帝时,他想要一雪前耻。

    别的皇帝降生时,不是满宫祥瑞吗比如五星聚,麒麟现,甘露降,佛光普照。

    他出生时乌鸦扎堆,那就供奉乌鸦好了。反正他说乌鸦是神鸟,乌鸦便是神鸟。

    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飞过屋脊,围着西边的木杆盘旋。

    “哟,八喜这小兔崽子,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喂乌鸦让别人去喂,他偏自己上去,摔不死这猴崽子。”常公公望着西边那摇摇晃晃的木杆直摇头。

    相遂宁脚步轻轻的跟在相大英后面,相大英压着常公公的步子,很小心的问:“常公公的消息一向灵通,皇上召我这不成器的女儿,所为何事常公公可否指点一二”

    常公公也不甚明了,只是把相遂宁带到养心殿外,他进去禀报,禀报完了,躬身对相遂宁交待:“进去吧,皇上等着哪,有话好好说,皇上问什么,老实答就好了。”

    前一世相遂宁并未进过宫,所以养心殿跟皇帝长什么样,她一点儿也没印象。

    养心殿门口,是灰色大理石铺成的,迈过高高的红漆门槛,便进到了养心殿里面。

    养心殿很高,至少有寻常房子两倍高,整个木架结构,上头雕梁画栋,雕刻着龙,凤,麒麟,蝙蝠等各式图案,又彩绘了各种花木,栩栩如生,叹为观止。

    左右各带三间偏殿,而正殿之中立了八根双人合抱的柱子,柱子上跟房梁上一样,也彩绘了龙腾云海,龙御九天的图案。

    皇帝远远的坐在他的赤金宝座之上,八级台阶下来,有一条长长的红毯,相遂宁就站在红毯的尽头,不敢东张西望,只是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走。

    皇帝甚远,看不清他的长相,宝座甚高,他又端端正正的坐着,甚觉威严。

    “到朕面前来。”皇帝说了一句。

    许是养心殿太过空旷,皇帝声音被放大,就像从头顶压过来的。

    诺大的养心殿立着两队人马。

    郭铴跟一个梳高髻着宫装的妇人站左边,想来那是郭铴跟他的母亲了。

    还有蓝褪跟他娘朗定公主郭令珍站右边。

    相遂宁不知站在哪里,只能站在中间。

    皇帝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水绿色的衫子,牙白的石榴裙,发间是墨绿色绒花,插一支镂空雕如意银簪子,素净,低调,不像是惹事生非的姑娘家。

    相遂宁恭恭敬敬给皇帝行了礼。

    皇帝问了她叫什么,几岁了,后又笑眯眯道:“你不必害怕,叫你来,只是问几句话。”

    皇帝又厉声问郭铴:“你们不是说,打架的事跟相二姑娘有干系嘛,现在她人就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让你们动了刀子,说。”

    相大英远远听着皇帝说这话,迈着小步跑到前头,一把给相遂宁推着跪了下去,又苦哈哈的跟皇帝说:“皇上,小女懵懂,实在是缺乏管教,虽不知她怎么惹的两位贵子,可皇上既然召她,自然是她错了,要杀要剐,但凭皇上圣裁,臣不敢有二话。不过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看在她娘是个疯子的份上,容小女好好说说,以免有什么误会。”

    “朕又没说要杀你女儿,你慌的跟个妇人一样。”皇上冲相大英摆摆手:“你且远远的站着听,事情还没个着落呢,你别裹乱。”

    相大英只好远远的站住。

    郭铴握着拳,胖脸憋的通红。

    蓝褪倒是风轻云淡的。

    “褪儿,说起来我是你舅舅,你算是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先说吧。”皇帝歪靠在宝座上。

    还未等蓝褪说话,郭铴便跳了出来,跳的太急,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父皇,我……”他不敢说他谋害相遂宁:“我……我看这小娘们……”他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看这小姑娘长的还算好看……”

    这个缺心眼的儿子。

    合妃暗暗叹气。

    他可是堂堂宣国二皇子,怎么当众夸赞相大英的女儿相大英是什么人品虽是朝廷的二品官,到底是个文官,又是个闲职,领着俸禄,陪着皇帝玩耍罢了,说到底就像皇帝养的一只猴儿,取乐用的,他女儿能有什么出息她合妃这样努力上进的人怎么生出来这么没眼界的儿子

    合妃当即踢了郭铴的腿弯儿,郭铴跪了下去。

    皇上眯了眯眼,合妃赶紧退了回去。

    皇上眼睛细长,眯眼的时候,眼神阴沉,竟像一只夜里不睡觉的老猫,警惕又专注。

    郭铴甚是害怕,他左想右想,跪在那儿又想了个开头:“都说寂光寺的香火灵验,最近父皇常做噩梦,梦到前朝旧部又杀进宫来了,常常睡不好,孩儿心里替父皇急,想去寂光寺烧香为父亲保平安。不料遇见这相二姑娘,她……她见儿子有几分姿色……”

    “嗯”皇帝皱眉,郭铴有姿色他养这个儿子养到十几岁怎么没发现

    郭铴吸了吸鼻子:“相二姑娘见孩儿穿戴富贵,便……打孩儿的主意,刻意拦路,试图……勾引孩子。”

    相大英听此话,脸都红到耳朵上。若说相果心盯上哪家姑娘,拦路调戏,他信,说相遂宁拦路勾引郭铴,不是吧

    相家书香门第,礼义廉耻还是知道些的,祖宗几代,这样的事闻所未闻啊。

    郭铴又道:“见孩儿死活不从,相二姑娘又叫了帮手,就是禁卫军蓝褪,他们一伙打劫孩儿,抢了我的玉佩,还要抢我的钱袋,孩儿情急之下才用随身携带的短刀伤了蓝褪,不是有意的,孩儿是怕他们抢了东西,还想要孩子的命。”

    郭铴跟了相嫣之后,有了长足进步。

    至少撒谎的本事见长。

    颠倒黑白,说的像真的一样。

    皇帝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只是看着蓝褪。

    蓝褪跪下:“臣去时,正好看到二皇子在……在……试图霸凌相二姑娘。皇上让臣做禁卫军一日,臣便要护卫青城的安宁,这等事发生在臣的眼皮底下,臣不能不管。”

    皇帝点了点头。

    郭公主也满意的点了点头,郭铴的品性,宫里谁人不知。皇帝问话,怕也是走个过场。

    合妃不愿意了,可蓝褪说的冠冕堂皇,像是公事公办,又有郭公主撑腰,她也不敢拿蓝褪怎么样,只好指着相遂宁道:“你小小的年纪,竟如此狐媚,还想霸占我们二皇子不成也不拿镜子照照,你配吗”

    “我不配。”相遂宁面对指责,一脸从容:“望合妃娘娘原谅。”

    合妃刺挠的很,心中有火,又撒不出来,相遂宁一副大家闺秀老实本分的模样,倒让她不好下嘴。

    皇上坐在宝座上笑起来。

    众人纳闷却又不敢多言。

    常公公捧了一盏茶上去,皇上喝了,才止住笑。

    养心殿很静,沙漏细小的声音沿着青石缝传了过来。

    “孩子们的事,我心里已知晓了。”皇帝扶着宝座一侧的龙头站起来:“二皇子有了年纪,宫里怕是圈不住了,等过阵子,朕便给你开个府,让你成婚搬出去过。”

    郭铴不明所以,可一想到成婚,马上喜滋滋的跪了下去:“谢父皇。”

    合妃皱眉。开府一般都是封王,皇帝不提封王,只说开府,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倒像是一脚把郭铴给踢的远远的,难道是嫌郭铴烦

    皇上又说:“蓝侍卫尽了本分,恪尽职守,值得赞赏,那块橙色的玉佩已经裂了,朕再赏你一块新的,另外,今日起,允你御前带刀。”

    皇上赏什么东西都不重要,长信侯府也不缺,御前带刀一条,才是极大的荣耀,整个宣国,都知道一条规矩,就是进皇城,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带刀带剑的,也自己卸下来,除了御前侍卫,能带刀到皇上面前的,闻所未闻。蓝褪,算是头一份儿。

    郭公主当即叩头谢恩,皇上如此厚爱,算是体恤了蓝褪所受之伤,也算安慰,也是为蓝褪正了名。

    只剩下相遂宁了。

    若皇帝把罪名都推到她身上,让她一个弱女子承担罪责,随便给她安个名头,也够平息事端的了,皇帝显然没有,而是笑眯眯搓着手腕上的一串黄珠子:“相爱卿的女儿受了惊吓了,想要点什么补偿”

    相大英惶恐。

    相遂宁端端正正的跪着道:“臣女及举家所有,皆皇上龙恩,皇上圣明,百姓之福,臣女谢恩。”

    “妖艳,狐媚。”合妃心里呸了一口,这种欲拒还迎的手段,她见的太多了,想要什么补偿就说,拍那么长的马屁,还不是想捞点什么赏赐。

    皇帝问相遂宁:“你果真什么都不求”

    “只求我父亲不要害怕,以为我又惹了什么乱子。”

    皇帝笑的前仰后合,他听惯了台面上的话,这样的真心话,真是稀罕的很。

    相大英尴尬。

    皇帝亲自交待他:“你这二姑娘很懂事,你不要委屈了她,回府以后,好生待着。”

    “是,是。”相大英点头。

    踏足皇宫,又被郭铴攀咬,能全身而退,已经是不容易。别的什么东西,相遂宁真没想过。

    皇帝倒也不吝啬,赏了相遂宁长州的锦缎两匹,又赏了赤金镶粉碧玺簪子一支。金手钏儿一对,小银锭子两个。

    常公公亲送相遂宁出宫。

    相大英一个劲儿的感谢他:“常公公,托您的福哎。我们平安无事。”

    “是皇上圣明,谁是什么样的人,皇上心里有数着哪。”常公公拱手道:“还是相大人在皇上跟前得脸,皇上总归偏着相大人的,又怎么会让二姑娘受委屈这赏赐的东西,便是喜欢二姑娘的意思,二姑娘,你以后前途无量了。”

    “谢公公。”相遂宁挑了一个银锭送给常公公。宫中太监收礼,是常有的事。

    不料常公公脸一红,把银锭又还了回去:“二姑娘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咱们是什么关系我收谁的银子也不能收二姑娘的银子啊。”

    相遂宁只好把银子又收了回去。

    “锦缎两匹不好拿,一会儿我让小太监送你们府上去。你们且回吧,天不早了。”常公公站在宫门口拱手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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