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迈剩个刘庸独木难支,加上福康安远走福长安倒戈,傅家党自棠儿死后就不过维持着表面光鲜,只要再推一下,立时就大厦将倾——可自己,却始终没下最后一手,这么多年过去,若问那恨意是否如故,他竟也不知道了,那么多年来曾经支撑自己的唯一信念就是站地比那些人更高更远,可如今达到了目的,他竟又在那高处不胜寒上茫然——他的恨难道竟如此浅薄,浅薄到只要那个人一不在了,他百般作为都是枉然?
长安眼见和珅眉目间又投下一片郁重的阴影,心下微慌,忙笑着转移话题道:“倒是你——总穿的轻薄,现在在军机处里办公自然无碍,但出了宫却是会冷的——”说罢起身解下自己的披风递过去,无意间碰上和珅的手腕,和珅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缩回了手,与长安二人都是齐齐一愣。
“对不起——我——”和珅也有几分尴尬,他如今极不习惯男人的肌肤碰触,但对长安却非有意唐突毕竟这十年来他实在助他太多,若无他,真要靠着苏凌阿吴省钦等人又有什么大出息?长安故作不在意地一挥手:“你记得出宫之时批着就是。我先走了~我可不似你有金牌可以任意留宿宫中。”
在转身快步走出的瞬间,帘子落下,他伪装的坚强就立即土崩瓦解。
等了十年,还是换不回他真正的原谅与依赖,他果真是无用至极——他此时甚至开始羡慕甚至嫉妒远征在外一避十年的三哥——只有这个人,是他真正无法忘怀的仇人——和爱人。
和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重又坐下看公文,却又觉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伸手端茶之时仿佛心有灵犀朝窗户看去,只见微敞的轩窗外隐有人影闪过,他只当是长安徘徊未走,心肠终究不能一硬到底,踯躅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开门:“你还是——”
那个走避不及的背影顿时僵住,饱经风霜的脸倒影在和珅不可置信的双眼中。
十年了。
他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却仿佛这漫长的时光不曾存在——承德避暑山庄最后那个绝望而几欲成谶的吻仿佛魔咒,禁锢了他与他分离后的所有相思相对相误相恨相知与——相绝。
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他也做不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又何止是无处话凄凉。
在他反应过来的刹那,他竟已被人紧紧地拥在怀里,在这深夜禁宫之中。
“怎么会是你……你放开。”他的语气一反常态地带着点说不出的颤抖与软弱,“放开!福康安,这是军机处!”
回应他的是更加深重的拥抱和那几乎梦吟一般的轻喊:“致斋……致斋……”这一声声绞地他心底泛酸甚至滴出血来一般地生疼,直到那一句宛若噩梦重回的三个字——“对不起……”
他闭上眼,抽了抽鼻子,终于推开了他,退开半步,再次抬眼,终于能够克制地如常地看着他。
他不难猜出福康安在棠儿死后必是知道了什么,否则倨傲如他为什么要对他道歉,为什么要一逃十年!
可也只是逃而已。
他和珅又怎会要他迟来的忏悔——更何况行至今日,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爱恨情仇能一言弊之——他是大清国手执牛耳的首相,他是乾隆朝永不言败的战神。
一切命中注定。
“福公爷——哦,不,是福郡王了。”和珅上下打量着福康安一身九云团龙褂,微微一扯嘴角,夜风中冻地嫣红的唇使他的微笑带上几分讥诮——福康安必是方才夤夜入宫见了驾领了恩赏之后,才到了军机处的。
福康安的脸上还带着未尽褪去的感伤与茫然,呆看着他身上的丝绒披风,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你……与长安看起来……处地倒好……”话刚出口,身经百战的福郡王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刚才在军机处外徘徊不去还傻瓜似地躲在外面不敢声张地偷偷张望——长安是自己离京前亲口嘱咐要代为好好照顾扶持和珅的,自己竟无聊到对兄弟……吃味,脸有些涨红,幸而夜色之下无人察觉。和珅却沉默地低着头,忽而转身回房,福康安吃了一惊,直觉地赶忙抬脚更上,和珅回手关门不及,着恼地瞪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这般不再算计而单纯恼怒般的神情却教福康安心底燃起久违的快乐,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二人携手金川的时光,但他却不敢再造次了——征途中他无数次地肖想一旦重逢后的情景,但他却也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再不是当年心无城府的少年。
“福郡王既领完了赏,就赶紧出宫罢,想来那祝贺的官员此刻已经踏破福公府,你还是速速出宫为好。”和珅冷冷淡淡地说完,福康安赶忙道:“我……我有话同你说。”
和珅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慌乱,却很快恢复了冷静自持:“……你说。”
“你,你当初——”他哼了半晌也没把话完整地说完——他只是想问他为什么入宫伊始他没有把他受的苦痛委屈告诉他,可他随即把后半句话又给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怪和珅当年没对他和盘托出,他自己又何时给过他机会?怪只怪他们都骄傲到近乎执骜!
可是冤枉也好,误会也罢,你扪心自问,从他入了紫禁城对他真没一丝对不住的地方?福康安痛苦地摇了摇头——那一场怨怼嫉恨的画地为牢已经琐了他整整十多年他不想也不愿——再错一次了。
“福郡王,若无事,请回吧。”
“不,我有——”福康安咳了下嗓子,赶忙补道,“关于马戛尔尼,我有办法叫这个固执的英国人臣服。”
和珅挑起眉,终于冲他一点头:“……愿闻其详。”
从他不再自我放逐愿意回到京城开始,他就从没指望和珅能忘掉过去象什么也没发生过地那样接纳他,但他已经不能罢休不想放手了——
至多,再重新爱一回。
马戛尔尼被领进丰台大营里的时候还很有些得意的——听说大清那位赫赫威名的福大帅一回京就指名要请他来演示英国先进的火力装备——那可是把强悍的廓尔喀骑兵都打地落花流水的男人,只要他支持他,还怕他在乾隆面前讨不了好去?
在营地里走了许久,触目所及的是旌旗阵阵刀枪列列,雄兵数万森树排列,心下已先怯了数分,马戛尔尼直走了有一柱香时间才在拜将坛下见到了一个伟岸的背影——福康安听得声响转过身来,已是换了副披挂——头上一顶缀东珠金龙暖帽朝冠,四爪团龙褂裹着英武的身躯,腰上束着条碧玺石嵌玉带子,胸前一串珊瑚朝珠光华耀眼巍然不动,好一份夺人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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