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然此时万分纠结,想着万一这老鸨试探他的身份,他要不要据实以告,毕竟沈国公府名声在外,不管是朝廷还是武林,都要给几分薄面,就算这些人想杀人灭口,也能让他们投鼠忌器。
可他又担心这些人心狠手辣,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一不做二不休,真把他咔嚓了……
让小少爷万万没想到的是,老鸨根本没有准备再细问他的身份,只退至门口,低声吩咐手下给他解开绳索,顺道让人出去传话。
沈安然心下了然,这是不耐于他多费口舌,准备亲自查验他的身份,若是老鸨后面那位爷认出了他,今日之事便简单了,若是没有,呵呵。
茱萸心性张狂,最是看不上小少爷这种富家公子,此时听见这些人似乎因为他所穿的华服而有所顾忌,便朝老鸨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只是不将我袖水坊放在眼里。”
这话其实有失偏颇,如今的朝廷和武林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是真的打起来,也没有人能断言谁胜谁负,不过如今的朝廷确实对江湖势力很是放任,比起前朝的打压态度来,着实好上许多。
前朝重文轻武,先皇坚持要把最强的武力置于朝廷的掌控之下,因为担心这些身怀绝技的江湖人士汇聚成大团体,变成民间的造反组织逼迫皇权,一直在不遗余力的压制,甚至出现过大肆屠杀的局面。
但武延帝即位后立刻改变了做法,不仅下旨抚慰这些武林人士寒了的心,还对民间的武林门派很是纵容,这点从沈国公自建镖局,网罗江湖名士就能看出来。
正是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下,才逐渐造就了武林门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诸大门派的掌门人也很知情识趣,对于皇室子孙,特别是武延帝一脉的,总是格外客气一些。
因而茱萸所说的欺软怕硬并不存在,袖水坊既然名列江湖五大名派,断不会被人无所顾忌的欺辱。只是这次要整她的人来头太大,就算是袖水坊的坊主亲自前来,老鸨今日也不敢松口。只能怪这茱萸嘴巴太欠,这次踢到了铁板,合该她倒霉。
妓馆鱼龙混杂,老鸨浸淫此道多年,上至王子皇孙,下至流氓乞丐,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比茱萸更嘴欠的也见过,故而此时只淡淡看她一眼道,“就算今日你们坊主亲自来要人,也得经过我身后那位爷的同意,所以我劝你闭上嘴,以免拖累了你们整个帮派。”
她这话其实已经是在点拨茱萸了,无奈那女人眼高于顶,根本不屑她的警告。老鸨颇觉无趣的笑了下,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几个打手上前将茱萸押走了,茱萸临走前还不死心的剜了小少爷一眼,惊得他出了一身白毛汗。
茱萸一走,老鸨和打手也都退了出去,只将小少爷一人锁在柴房里。他肚子饿的咕咕叫,心里又害怕,委屈巴巴的抱着腿窝在角落里,默默地呼唤师父的名字。
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了能不能找到他,小少爷越想越不安,忍不住抹了抹潮湿的眼睛,却强撑着没有哭泣。
虽然他很好哭,但也不能让这些坏家伙看了笑话!
期间有小厮送了点饭和清水过来,沈安然怕饭和水里有毒,让窗外的鸟和地上的蚂蚁帮他试了试,见它们安然无恙,才勉强咽了半碗下去,他挑嘴是一部分,米饭太糙是另一部分。他被这干巴巴的米饭噎得半死,猛灌了几口水才咽下去,刮的嗓子生疼。
糙米加水在胃里一膨胀,他很快就有了饱腹感,“吃饱喝足”后就着窗缝吹来的夜风,渐渐昏昏欲睡,圆圆的脑袋一点一点,最后慢慢的垂了下去。
沈安然确实还是个孩子,虽然紧张害怕,却也在半夜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幸好池州位处南方,夜里没有那么冷,否则这四面漏风的柴房定能让他遭一通罪。
老鸨没有去盯着特意抓来的茱萸,而是转身来到后院,想要禀报一声拂来锦的事,不料却远远的就被打手拦下,说是主子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她想了想,觉得就算那位小公子来历不凡,也不会被自家主子放在眼里,不过是一晚,没什么要紧,便福了福身,告退了。
这一拖就是一夜,第二日老鸨到柴房的时候不早不晚,不早是指早已过了早饭的时间,不晚是指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这一段空闲是能向自家主子汇报的黄金时段,若是错过了,十有**要等明日了。
老鸨将人从柴房带了出来,一道前往后院。两个打手一左一右封死小少爷的出路,不过没押着他走,还算客气。
小少爷昨晚睡得不甚安稳,今晨被拉起来的时候还没睡醒,有些迷糊,下意识地觉得这是要杀人灭口,就开始胡思乱想,母亲的墓还没扫,他养的鸡还没吃,攒的小金库还没花,藏在家里床底下的小画书还没看完,包袱里的卤鸡翅还没吃完,木人还没刻好,师父还没回来……
待他终于理清乱七八糟的思绪,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便开始暗自琢磨如何求得一线生机,也不知昨晚这些人有没有求证到自己的身份。
鼓了鼓勇气,他小心地朝走在他前面的老鸨问道,“敢问这位妈妈,那茱萸究竟得罪了何人?是多大的仇怨,何至于毁人清白?”
老鸨斜睨他一眼道,“之前不是吵得厉害,她骂你的声音我隔着十里八外就能听见,怎的现在反倒关心起她来了?”
“呃……我这不是好奇,是哪位仁兄这般大义凛然,为名除害吗?”沈安然小声念叨,颇为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老鸨最善察言观色,只瞧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担忧自己的性命,正拐弯抹角的探听自己的口风,因此调笑道,“小公子不必多虑,随意杀人只会招来祸患,就算是我们,也不会无故行事的。”
沈安然可不会被这冠冕堂皇的说辞安慰,还欲再问,却见老鸨朝他做了噤声的手势,原来几人已经行至后院门口,守在拱门前的两个打手冷着脸将人拦下,仔细的查验他们的身份。
那二人虽穿着普通打手的衣服,站姿却笔直英挺,不苟言笑,一只手虚握在刀柄上,沈安然立刻就知道他们是从皇城里出来的侍卫,顿时对后院里那位大人物好奇起来。
他的大哥是将军,颇受武延帝赏识,二哥是太子伴读,常年出入宫中,沈国公早年三天两头去宫里陪皇帝唠嗑,连带着他也从小在皇宫里晃荡,见惯了禁军侍卫,此时见了,不仅没有生出怯意,反倒多了些亲切,连胆子都大了起来。
他踮着脚朝后院里面望去,目之所及都是草木,还有来回巡逻的侍卫,没等他再多看几眼,就被守门的那两位用眼刀子扎中。那目光饱含着警告和示威,让沈安然颇为不适,但迫于自身境况,只好老老实实的缩回了脑袋,假装自己是只鹌鹑。
也不知老鸨同那看门的说了什么,只见那人朝门内打了个手势,立刻就从里边走出四个人来,各个面色阴沉,腰间佩刀,二话不说就将小少爷押走了。
倒是没进拱门里面,而是在附近给他寻了一间房,看管起来。房间不大,里面空落落的,瞧着像是专门关人的地方。
沈安然摸摸肚皮,昨晚本就吃的少,早上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水,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他本想主动要点吃的,没等他开口,就被看管他的侍卫大哥一个犀利无比的眼神瞪了回去。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嘀咕道,“等我师父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们!一群坏家伙!”
另一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从画师手中接过画纸,小心翼翼地展示给坐在软榻上的华服男人看,男人眯了眯桃花眼,玩世不恭的笑起来,韵味风流,“呦!我当是谁,原来是沈家小五。这傻小子不好好在苏州呆着,怎么跑到池州来了?”
老头一听是沈家的人,心顿时拎了起来,若是被沈国公知道他的宝贝小儿子在柴房睡了一夜,护短的沈家人不知道会不会杀来池州?
收起画纸,老头颇为不安的问道,“那是否需要给国公爷递个消息?若是沈小公子出了什么状况……”
“不必,他既然能出现在此处,沈伯心里自然有数。”华服男子从手边的瓷盘里捏了块梅花形状的糕点,放在鼻间嗅了嗅,随后嫌弃的撇撇嘴,颇为恶意的将这块小点心捏成碎渣,扔回盘中,“你以为他真能脱离沈家的眼线,独自在外逍遥快活?你也未免太小看沈伯了,他手下可有的是能人异士。”
他说话的时候,周围侍奉的下人忙不迭的将那盘被嫌弃的梅花点心端走,一个小厮则掏出白净的帕子,凑上去给华服男子擦手。
男人理所当然的受着伺候,吩咐那近前的老头,“传话下去,把那小子接进园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可是贵客。顺便让御医去看看,那小子的身体可不怎么好,若真的生了病,我可免不了一顿好打……嗯?”
他话音未落,忽然快速抽回手,死死地盯住那个给他擦手的小厮,语气无波无澜,“你刚才做什么呢?”
那小厮吓了一跳,慌忙跪地告罪,“小的知错!”末了小心翼翼地抬头,用水波流转的眼眸怯生生的瞧了华服男子一眼,甚至不自觉的用牙齿咬住下唇,一派天真无辜。
华服男子轻轻笑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喜怒,用鞋尖抵住小厮的下颌,抬起他的脸,语调极度温柔,“真是许久不见有人来勾引我了,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小厮原本还有些忐忑,此时见他语气这般柔和,黝黑的桃花眼里似乎有光芒闪烁,竟也似被迷了神智一般,露出迷恋的痴态来,“小的,小的无意冒犯王爷,只是……”
“只是我最见不得有人模仿悠儿的样子来引诱我。”华服男子笑得愈发漂亮,脚下却毫不容情,直接踩在了那小厮白净稚嫩的脸上。
“难道没人同你说,这么做是会死人的吗?嗯?”
☆、第十五章 林王
沈安然被带走后,老鸨仍是恭恭敬敬的候在拱门外,顶着烈日站定不动,低垂着眼帘,不敢窥探后院里的一切。
半盏茶的功夫,须发皆白的老头匆匆走了出来,老鸨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大管家会亲自出来传话,慌忙要给他行礼。
老头倒是不拘泥于这些虚礼,冲她摆了摆手,将那位华服男子的意思原样转达给她。老鸨得知这是位来头不小的贵客,立刻应了吩咐,转身就去寻那位小公子。
与此同时,沈安然的屋子里来了几个小厮,在桌上整整齐齐的码上三菜一汤,外加饭后的茶水点心,菜色和点心都格外精致,与他昨夜那碗糙米饭简直云泥之别。
饭菜都是刚出锅不久的,冒着翻腾的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可沈安然哪里敢吃,一见这华丽的菜色,就立刻联想到断头饭。没想到后院里的这位爷还是个客气的主儿,愿意让他做个饱死鬼。
老鸨敲响第一下房门的时候,沈安然正对着满桌的美味佳肴流口水,第二下的时候,他开始唉声叹气,第三下的时候,他正在饿死鬼和饱死鬼之间做着剧烈斗争。
老鸨难得好耐性,在门外捏着声音哄道,“小公子别紧张,奴婢是来传达主子吩咐的。”说完听见了应允,才谨慎的推开了房门。
诧异于她态度的骤然转变,沈安然眼珠子一转就领会了其中的深意,“看来院子里那位爷认识我?”
老鸨态度恭敬地福了福身,笑眯眯道,“小公子请先用膳,之后便带您去您的房间。”
沈安然有些不安的站了起来,“什么意思?还是不放我走?”
“小公子误会了,快坐快坐,主子说了,您是贵客,难得重逢,理应热情招待一番。”老鸨见他仍旧不愿动筷,心下了然,主动执起银筷,为他试菜,“待此间事了,左右不过三四日的功夫,我们便送您回去。”
三四日,沈安然想了想,师父定然是回不来的,如此也好,吃喝不愁,倒是替师父省了不少银两。他本想开口试探能否替他将客栈里的包袱拿来,转念一想,若是三四日后没能回去,也不至于让师父误会他先走了,便没有提。
所有的菜都被试了一遍,连茶水和点心也不例外,小少爷饿了许久,此时终于放下心,端起碗大快朵颐起来,期间也不忘和老鸨套话,“那茱萸到底说了什么,让你们爷这般厌恶她?”
却见老鸨拿帕子掩嘴笑了起来,神色放松自然,不似昨天那般警惕漠然,“小公子有所不知,主子性格随和,就是被说了,也不会这般生气。可那女人不知好歹,竟对着主子的心肝口无遮拦,这才惹恼了主子,非要收拾她不可。”
沈安然心里拐了个弯弯绕,朗声道,“你们这位爷倒是深情,那位小姐也有福气。”
自从得了后院的吩咐,老鸨对他就守礼了许多,戒心也放下不少。此时虽意识到他是在试探,也没有避而不谈,大方的为他解惑,“夫人并非女子。”
仅仅是这一句话,就足以让沈安然知道后院那位的身份。朝中娶男妻的不少,宠爱男妻的也有许多,但是敢这般恣意妄为,底气十足,连沈国公府的威名都不惧的,恐怕也只有那位林王了。
这位林王乃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弟弟,武延帝的母妃去的早,他是被林王的母妃,当朝的皇太妃抚养长大的。故而两人虽只有半分血缘,感情却很好。
林王的性子随皇太妃,毫无野心,每日只想着吃喝玩乐,文武皆无建树。好在皇太妃心大,只求孩子健康长大,每日欢颜,不求他建功立业,直接使他从夺嫡之争中保全彼身。
可此举也使得林王早年心性顽劣,流连于美色佳人,府中姬妾似流水般来来去去。沈安然幼时最喜欢同他玩耍,因为林王的鬼点子多,而且无所顾忌。先皇虽无意予他皇位,却因是老来子格外宠爱些,使他在宫中一度成为令太监宫女闻名丧胆的调皮鬼。
后来先皇驾崩,武延帝在夺嫡之争中胜出,林王的位份又涨了一阶,便更加肆无忌惮,着实让武延帝头疼了一阵。
之后的发展如何,沈安然并不清楚,只知道几年后,这位林王似乎惹了祸,某一日从皇太妃那处回来,脸上印着两个红彤彤的巴掌印,不久后便迎了一位刚刚行了弱冠礼的少年入府,随后皇上下旨赐婚,那位少年一跃成为林王正妃,大婚当日,林王的俏姬美妾就被撵了个干净,从此以后林王府只他一人。
皇太妃生性温和爽朗,从不打孩子,那两巴掌应该是林王此生第一次挨打,可见他确实闯了不小的祸,当真是惹怒了自己的母亲。
因那几年沈安然被困在府中读书,不曾见过那位林王妃,只从兄长和父亲的口中听过一些传言,说那少年很是泼辣,将林王治的服服帖帖,三五不时还会动手收拾他。偏偏皇太妃极喜欢这位正妃,不仅没有护着自家儿子,反倒还从旁帮衬着,教导他如何驯夫。
不仅如此,坊间传言,这位林王妃样貌有损,大婚后几年都未曾露面,连武延帝的寿辰都戴着面纱,不少人暗地里笑话林王,讽刺这位王妃,言语鄙薄,不堪入耳。
之后沈安然亲眼见到林王登门拜访他爹,两人在屋里密谈了一个时辰,第二天沈国公就派了许多人出门,不久后十几位官员落马,罪名不尽相同,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人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说来也怪,这林王被媳妇这般管着,不仅没有厌烦,反倒对这位少年愈发宠爱,心肝似的供着,所以不惜大费周章来收拾口出不逊的茱萸,想来也确实是他会做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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