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分卷阅读122

    千鹤只是摇头,她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沈缙咬牙,自己撑住地面,使劲将自己的上半身支起来。她自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但好歹还是能自己坐起身来,只是这相当费劲,一般也需要有人帮助。千鹤到底是伸手扶了她一把,沈缙坐起身来,撑起自己的身子,挪到千鹤身旁。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让她气喘吁吁。

    她一面平整呼吸,一面打量眼前的景象。方才她躺着的姿态看不完全,眼下坐起身来,才发现,这处山洞颇为宽阔,其内洞壁之上打着几个孔眼,插着几根火把,勉强算作照明。

    山洞中零零散散着几个人,都隐在阴影中,抱着自己的武器在休息。沈缙与千鹤所处的位置在山洞最深处,其余人则大多靠近洞口,没有多少人接近这里,仿佛这里没有人存在一般。

    洞口,似乎有个岔道,隐约能听见太子的惨叫声从另外一头的岔道中传来,就在洞口微弱的光芒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如巨岩一般磐顽的背影,沉重地压进沈缙的眼底。

    沈缙平稳呼吸,不再理会远处那些人的情况,她扭过身来,按住千鹤的肩膀,探过头去,仔细查看她后背上的伤。千鹤没有力气抵抗,只能任由她看。

    沈缙一打眼,就咬住了唇。一条恐怖的伤口,自右上至左下,划过她并不宽阔的后背。那伤口根本就没有包扎起来,刀口砍过的部位就这样暴露在外。伤口很深,向外翻着皮肉,还与后背衣物破开后的纤维粘连在一起,血勉强止住了,但是伤口尚未彻底结痂,一动就有血渗出来,情况糟糕透了。

    “二郎……我无事的,你不要……不要管我了……”

    沈缙又是生气又是痛心,凑到她耳畔,用气音说道:

    你闭嘴,不要乱动,我来给你包扎。

    滚热的气息喷吐到千鹤的耳廓,黑暗中,她的耳朵迅速红了起来,只是光线昏暗,看不分明。

    接着她听到了撕扯衣物的声音,沈缙将自己的外袍整个脱下,用锋利的石子划开破口,撕成了一条一条的长布条。将干净的那一面一圈一圈缠上千鹤的身子,将她后背的伤口完全包起来。扎紧后,她舒了口气,再次在千鹤耳畔用气音道:

    眼下条件简陋,只能简单包扎一下。你失血过多,需要立刻医治,不能再这般拖下去了。我得想办法带你出去,否则你会没命的。

    千鹤只是苦笑,摇了摇头。

    沈缙咬牙,怒道:

    你到底怎么了?!源千鹤,不要以为你与我有点渊源,我就会对你有所同情。你犯下的大罪,诛了九族都不够抵偿的,你明白吗?

    “九族?我哪还有什么九族。在这世上,我唯一还称得上亲人的人,就只剩他了。他没了,我就孑然一身,从此了无牵挂了。”她忽的讽刺般笑了两声,“说起来,圣人若真想诛我九族,大约得灭了当今的东瀛皇室才行。我好歹也能算个公主,最不济也是个公家注贵女,身份好像挺了不得的,呵呵……呵呵呵呵……”

    她垂首坐在那里,笑得苦涩又讥讽,狼狈凄惨的模样,与她口中“公主”“贵女”的字眼半点没有相符之处,让一旁的沈缙觉得触目惊心。

    半晌,沈缙才轻声问道: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想知道吗?”

    嗯。

    “你喝水,喝了,我就告诉你。”她把水囊递了过来,固执地要沈缙喝水。

    我,嗓子痛,喝不下。沈缙淡淡道。

    千鹤愣了一下,道:“好歹抿一点下去,你不能不喝水。”

    沈缙沉默了片刻,接过她手里的水囊,小口小口抿了喝。凉水过嗓时,立刻扯动她最敏感的痛觉神经,她立时疼得冷汗直冒,周身不自觉颤抖起来。

    “怎么了?很痛吗?”千鹤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疼痛,焦急问道。

    沈缙强忍疼痛,虚弱道:

    无事……

    千鹤抿唇,两人之间安静了下来。她调动自己周身的感官,去感受身旁人的气息。觉得她差不多舒适放松下来了,千鹤才开口道:

    “我们俩,都不是很坦率的人呢。”

    你最不坦率!沈缙怒气冲冲在她耳畔道,语气恶狠狠的,千鹤只觉得耳畔仿佛被火燎了一般。

    她不由笑了,道:

    “二郎,不,仲琴,我一直觉得,你如果嗓子完好,你的声音当会是天籁之音。如今听到你在我耳畔耳语,我却觉得这样的声音最好听,好听过这世上任何人的声音。”

    沈缙面颊烧了起来,这家伙,这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说这种话!

    “我发现了一件事,因为我看不见你的唇语和手势,你只能通过肢体接触和耳语的方式与我交流。这好像是天意要我们彼此靠近,其余健全的人,怕是享受不到这样的机会,哼哼。”说罢,还得意地笑了两声。

    这人居然还来劲了!沈缙只觉得臊得慌,拍了她一下,本该是恼怒地打了她,可却因气力不够,反倒像是撒娇一般。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暧昧古怪起来。

    沈缙正兀自恼羞,忽的手被千鹤抓住了。她心头一抖,看向千鹤,才发现她离自己好近。

    千鹤抬起了另一只手,伸向了她自己的脑后,一面解开脑后扎着的黑布,一面道:

    “我眼上有伤,十一年了,我几乎从未示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模样,你帮我看看好吗?如果……如果很丑,你不要……不要嫌弃我好吗?”说到最后,她声线发颤,与她紧握自己的手一般在颤抖,竟带上了哭腔。

    沈缙刹那间泪湿双目。

    然后那蒙眼的黑布,终于落下。沈缙震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唇,泪水不可抑制地涌出,扑簌簌落下,砸在她们紧握的双手上。

    只见一条丑陋的长条状伤疤,从她的双眼之上横向划过,仿佛在她双眼上写了一个“一”字。她双目的眼皮已然粘连在眼眶之上,根本睁不开了。她的眼球,定然也早已被一刀割坏,彻底失去了视物的能力。这样一条丑陋如蜈蚣般的伤疤,出现在她这样一张清秀美丽的面庞之上,带来的冲击力难以言喻。

    沈缙颤抖着手,去触摸她的伤疤。指尖刚触到,就火灼般弹开,仿佛她的手指会伤到她一般。

    疼……她说。

    她知道很疼很疼,她知道的,所以她不会问她“疼吗”这样愚蠢的问题。

    但是她却听千鹤微笑着安慰她:

    “不疼,早已不疼了。我以前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看得见看不见的,真的。但是现在我却……好希望自己能看见。”

    她握着沈缙的手在收紧,颤着嗓音说出了一句话:

    “仲琴,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她伤疤下紧闭的眼角,渗出了晶莹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公家,特指服务于天皇与朝廷的、住在京畿的五位以上官僚(三位以上称“贵”,四位、五位称“通贵”),与古代豪族有深刻的渊源,在律令官僚制的促进下走向成熟,“官位相当制”、荫位制、官职家业化等促进了贵族的世袭化。明治维新后,原有的公家贵族变身“公卿华族”,江户时代的大名藩主改头换面为“诸侯华族”,很多人因倒幕维新及之后的各种功勋成为“功勋华族”,并依据家格分别授予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等爵位。

    公家是相对于武家(武家都是地方豪强形成的军事贵族)来说的,本来指的是天皇和朝廷,后来基本指中央贵族。

    ps:从下一章开始,会进入回忆模式,提前知会一声。

    第一百三十章

    九月的平城京, 夜晚已经相当凉了。皇城外的夯土路面上空无一人, 只隐约可听闻打更人呼喝的悠长曲调。

    横平竖直的道路, 将平城京切成了诸多四四方方的里坊, 这样的城池规划,学习的是大海以西的唐国那浩大繁华的京城长安。虽然平城京的规模远远不能与长安相比,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作为弱小的海上岛国,中央朝廷的财力很有限, 东瀛也不是一个有着那样广袤平原地带的国度。

    唐国, 这个位处西方的强大帝国, 是整个东瀛上上下下都极其向往的所在。青年男子们以成为遣唐使作为最高志向,贵家女子以能使用唐国而来的首饰脂粉为风潮, 能拥有一件苏绣织锦布料制作的吴服, 穿上大街将会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正中央的朱雀大街将平城京分为左京右京,九条九坊,怎么走都不会迷路。天皇对新的都城很满意, 搬来不过三个月,平城京已然有大批量的平民迁来, 逐渐繁华起来。

    那一年是和铜三年, 大唐的景云元年, 那一年,千鹤十一岁。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自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以藤原家庶女的身份生活在藤原氏的府邸之中,并且被禁足在小院里, 十一岁之前一次都没有出去过。所有人都说她是藤原家的三郎主宇合公的妾室——高桥阿弥娘的女儿,但是阿弥娘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就告诉她,她不是她的女儿,她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她是谁的女儿?她不止一次地追问阿弥娘,可是阿弥娘却不告诉她了。她只是说,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很了不得的人。如此蒙混过去,次数多了,她也就不再问了。

    元明天皇从藤原京迁都平城京,是东瀛许多年来很少遇到的大事。这段时日来,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着搬家的事宜,阿弥娘也不例外。为了给阿弥娘减轻负担,自小就很懂事的千鹤,自己打了个小包袱,将她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全部收拾妥当。

    从藤原京出发的前一夜,亚父一条亚郎来了,叮嘱了阿弥娘和千鹤一些出发前的注意事项。特别叮嘱千鹤,只允许跟着阿弥娘躲在步辇里,不允许出来。千鹤睁着一双无辜又漂亮的大眼睛,委屈地噘着嘴,看着亚父。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那……尿尿怎么办?”

    一条亚郎哑口无言,看着孩子那双漂亮极了的眼睛,小鹿一般又黑又圆,水汪汪的,可爱极了。最后他伸手摸了摸千鹤的脑袋,笑了笑,温和道:

    “这个,亚父不知道呢,你问阿弥娘吧。”

    千鹤又抬头去看阿弥娘,阿弥娘只是无奈地揪了一下她的鼻尖。

    那是千鹤第一次出远门,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他们走了将近十天,才穿过大和平原一路向北,最终抵达了新都城。沿途虽然都是一些贫瘠落后的村落,远远没有藤原府邸来得华美。可小千鹤却开心极了,每日扒在步辇的窗口,打开一条小缝偷偷往外看。缝隙外的山川大地,风景人文,偶尔驻足路边观看行进队伍的农夫,口中带着浓重口音彼此悄声议论的话语,都让她觉得十分神奇。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极东之国扶桑,是她出生长大的国度。

    每每看到她没见过的东西,她都会问阿弥娘,那是什么?阿弥娘总是耐心地回答她,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脑勺。抵达平城京后的第一天晚上,阿弥娘哄她睡觉时,对她说:

    “小千,你要和你的亚父好好学本领,等学好了本领,你就能离开这个束缚人的地方。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在这世上,有心爱的人相伴,有三五好友作陪,或许还能有自己的孩子……”

    说到最后,阿弥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千鹤知道,阿弥娘的儿子清成公子,幼年时夭折了,没能度过他短暂人生的第十个年头。或许正因为她膝下无子,自己才会被寄养在她这里,成为了她的养女。

    “母亲……那您呢?”小千鹤迷迷糊糊地问。

    “我啊,我会留在这里的,这里……有我爱的人。”阿弥娘笑着说。

    “是……宇合大公吗?”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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