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送了一勺入腹,暑气解了大半,道:“也无其他,太子殿递出话来,只说有个小太监最近颇为受宠。说来也怪,那小太监也是孩儿看上的,赏了车洒水的公公一把金裸子,还没等送来就被太子截了胡,当真是……”
“一个奴才而已,你这孩子也是……”武贵妃非但不急,反而假意嗔道,“母妃素来不管你房中的事,但奴才就是奴才,上不得台面。这宫中风流韵事还少吗?太子养个娈宠,你气什么?”
“孩儿哪里是气了,母妃说笑。”大皇子想了下小福子的面容,确实好看得紧,小公公身子又稚嫩,怕是五弟好福气了,“玩意儿而已。孩儿本不当回事,只是看上的猫儿狗儿被旁人占了,难免不舒坦。”
武贵妃拍了拍儿子的手,劝慰道:“宫中日子还长,尝个鲜而已,恐怕太子几日便腻了。母妃不管你使手段,你若想争什么便放手争来便是。人心不狠难成大事,想要的自己来夺,这道理莫要母妃教你。”
“孩儿谨记教诲。”大皇子样貌极像武贵妃,眼波风流,“二弟这几日都不曾来南书院,我这做大哥的也该去看看了。”
武贵妃的娥眉一皱,轻声说来:“那才是快难啃的骨头,你若想去那就去看看。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将自己的人放在可用的地方才是上策。刚刚进粥那宫女你看着如何了?”
“母妃的人自然是好的,依孩儿看,将她收来送给父皇正好。男子总归爱好新颜色,父皇多来母妃这里几次,新宠旧爱一同念着,人在哪里,心也就放在哪里了。”
武贵妃嫣然一笑,堪比西子。“正是如此。”
皇上午后歇响,起身后由幕公公伺候更衣,拢好衣袖后又漱了口,慢慢问道:“当真有此事?”
“是啊,太子求见时候皇上正歇得好。最近西番不太平,八百里急报的信盒子一匣接着一匣往皇上眼前送,流水似的送进养心殿,哎呦,老奴看圣上歇不好这心里头啊急得冒火。好容易午时下了场及时雨,圣上睡得都不曾翻身子,老奴哪儿敢惊了龙觉。这是荣答应送来给皇上醒觉的樱梅糕,说圣上上次在千月院尝了说不错,又做了忙不迭送来了。”
午睡醒来元帝口中正发苦,见那梅花状的小糕精雕细琢的,便让幕公公取来放碟子中。“太子那边怎么了?请太医了没有?”
“自然是没有。”小糕早就试过了,幕公公用银筷将其一分为二,“呦!这可是新鲜物儿,老奴见识短浅,竟不知这点心里夹着馅儿。”
皇上抬眼轻笑,用手取来一块尝了。“再新鲜就是糕点而已,口腹之欲皆下品。那太子殿的事依你看如何?”
幕公公摇摇头,忙给皇上端上漱口的清茶。“老奴怎么能看得懂啊。就是这事发得时机不对,皇上每月十五校考众皇子的功课,明儿还是太子头次进益政院听大臣们参议,怎么就巧了这时候给太子使绊子?太子殿下多年胃症,每日晨起必空腹饮一盏温温的蜜水儿,合宫皆知。今早那试毒的小公公替太子挡了灾啊,捂着嘴跟着来的,满口张不开。老奴多心,亲自掰开了嘴查看一二,一看啊,哎呦呦!”幕公公神色活现地一一道来。
“一看如何了?”皇上听了满心狐疑,双目迥然,“太子殿的王过福是如何当差的?竟让脏东西到了太子塌前!传出去成何体统!”
“说了怕污了圣上清耳,那小奴才往后多半是哑了,瘆人啊,牙床子和舌头肿成血红色,随时能裂开了。老奴用手指头杵了那么一下子,给那小太监疼得直接要撞柱子,亏得老奴眼尖,用拂尘拦下了。皇上,这要是太子喝了……别说面圣校考了,几个月甭想张口出声儿。”
元帝在龙椅上坐稳,靠着个万寿无疆秀面儿的软枕,听得胃口全无,不喜道:“怕是吃进了什么污秽毒物,亏下毒之人寻得辛苦。太子殿掌事太监王过福可有辩解?”
“只说是罪该万死,磕了头一直跪着,辩解并不知情,也是懵了。依老奴看这事若不是太子自己设下的,那就是真有人将手伸进了太子殿。”
“一盏蜜水,哼……经了多少人的手,怕是难查出什么了。宫里千防万防着,能送到太子嘴边儿的东西也是几条舌头一起担着性命尝了的。依朕看这王过福确实罪该万死。”
“求皇上开恩啊!”幕公公一双老腿登时给元帝跪下,嘴里念叨起来,“开恩啊!王过福和老奴一起侍奉皇上多年,念在他给圣上当了这样久的耳朵求圣上开恩啊!皇上若不高兴怎样打罚都是,留他一条贱命一颗衷心吧!”此话三分真七分假,幕公公哭得是兔死狐悲,只差老泪纵横,只是哪里参得透圣上心思。皇上容得下容不下这一条命另说,只单单这一盏水抽出多少人命都不为过。
只因为王过福是皇上亲自选给祁谟的人,凭得就是他万事衷心。太子殿的消息十几年从未断过一日,哪怕太子并未与自己亲近,那也是靠着王过福的本事长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的。
元帝之所以信用他,只怕是看在一个忠字上,不曾对太子起歹心。身为大公最要紧的是一心不侍二主,能在王过福手下把毒送进寝殿,若不是太子自己所为,只怕是王过福起了别样心思,背后另有主子了。
可这桩事若是太子自己的主意呢?元帝不是没有过这个思虑,甚至头一个就想到了祁谟身上。
王过福到太子殿中时候太子仅仅虚岁五年,真真是他眼瞅着拉扯大的。除了往外递消息,王过福没有一点子坏水,处处上心,头一年打折了多少欺主奴才的腿给小太子立威。祁谟九岁时候发痘,王过福十日不眠不休地看着,这才保住了小太子一身好皮肉,没留下一个麻点子。
也正是如此祁谟视王过福非同一般,信任非常。若是这档子是祁谟自己的主意,那也是要把脏水泼到宫外去,绝不会把刀子往王过福身上使。
元帝哪里知道祁谟乃回魂之身,知晓王过福给他当差的秘密。几番思索,怕是有人真把手伸进了太子殿。
“罢了,你去太子殿一趟,传朕口谕。王过福当职疏忽,降职一等。”皇上闭眼假寐道,恐怕罚还是次要,弄清何人主谋才是关键,“太子险些被奸人所害,实乃王过福之过,即刻起免了太子殿的差事,召回养心殿伺候。”
“奴才遵旨。只是……大殿一日不能无大公主事,圣上可要安排其他?”幕公公用袖口摁了摁鼻尖,垂手拱着道,“太子这事若是被阴害的,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皇太后那儿也是。”
近来皇太后对太子大有改观,在宫中凡事都有一来二往,功夫做不到位怕是有后患,还不如当此机会卖个好给太后。元帝心思已定,接着说道:“传朕口谕,太子为此事受惊,朕心痛不已,不再自作主张赏人过去。如此,太子殿的掌事公公就由太子自己定夺吧。日头毒辣,不必谢恩了。”
幕公公领了口谕,正欲退下,倒行之时恰好拂过那盘秀色点心。元帝左手打开了一道奏折,垂眼道:“那碟子什么糕的赏你了,端下去吧。”
“这……这怎么使得,小主特特做给皇上的。荣答应说皇上多用了几次,怕是喜欢这口儿呢。”幕公公端着手,清了清嗓子说道。
朱砂写出的字迹蜿蜒而下,仿若快刃割破人心,皇上淡然一笑道:“喜怒勿叫人知。只凭几日观察就想揣测朕的喜好,荣答应这双眼睛也不必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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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太子,这、这恐怕臣也无能为力,从没、没见过啊……这可……这可……”牧白打着磕巴呐呐道。半柱香前他还在太医院收拾药材,用石碾子将海风藤细细碾碎时,忽地跑进来一位小公公,说是太子要找便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拉来。一路小跑叫圆胖身量的牧白这一通喘,只以为是小福子的手伤出了差池。
谁料进了寝殿情况更甚,还真没猜错,就是小福子出事了。只是这回病症来得实在鬼魅,料他饱读医术也无法对症。
“他这是中了蜂子的毒。孤念个方子,你速速记下看过,命人抓来煎药!”祁谟动了大气,长袍一掀念道:“先取重楼与鬼针草,再取龙胆草、香白芷、白附子分量各半,蝉衣、小蜈蚣六只,生大黄与生甘草为药引,冷水煎过三碗并成一碗。再取新鲜独脚莲全草来!与烧酒一同捣烂,让他含在嘴里,敷着舌头!”
牧白持一杆紫狼毫不敢怠慢,笔下生风,不消多时吩咐下去,更是亲自去偏阁挑选全根的独脚莲,只想着太子见多识广,恐怕在藏书阁阅览过医术古书。其实不然,上一世祁谟正是自己着了道,眼看着能进益政院听群臣参奏,前一日竟让一杯蜜水害得张不开口。
而这方子,真是那年牧白崭露头角试着抓的。眼看着太子的舌头不中用了,牧白几幅药汤灌下去竟是立竿见影的好了。
廖晓拂安静坐在贵妃榻一端,脸白得像个小娘子,只是嘴上没了颜色。祁谟在一旁气得无法,天子一怒,整殿都不敢大喘气,一个个悄不声儿的。王公公都领罚回了养心殿,谁知道下一个是哪个?
祁谟双目里像燃了火星子似的瞪着小福子,怒道:“现在知道疼了?都说好安排旁人了,你当孤这个太子看不住你了是不是?亏着孤晓得这毒的药性,否则就是疼死你孤也不心疼一分!”太子一甩衣袖坐下,自斟了一杯温茶压火,发起狠来竟想赏小福子几下手板子算了,让他教训,不敢再擅作主张。可若真动他分毫了祁谟当真不忍,不说旁的,这刁钻歹毒的蜂毒上一世可是自己亲口尝过。
更别提那股亲自替自己试毒的狠劲儿了,和上一世一样样的,义无反顾到让祁谟后怕。即便他已知道这次只是蜂毒,却也受不住同样的事在眼前再来一回。
红墙重檐四角高楼,宫里日子步履维艰,就连赵皇后都没让祁谟放下心。想他贵为太子,宫中竟连个肯说真话的人都没有,凄凉孤苦可见一斑。重活了一次祁谟如梦初醒,明知自己如今势微,也想像护着蜡烛灯里的小火苗一样,庇护这点子时时有可能随风而逝的烛光。
中了这毒口舌沾水时如同针穿,碰一下就疼得浑身哆嗦,吃热的不行,吃冷的更不行,吞咽口水都比用刀割舌头厉害。那一遭祁谟当真吃了大苦,日夜寝食不安,连向太医陈述如何疼痛都无法。最要命的是舌根发麻,根本使不出力。
“现在倒傲气了?你的一嘴伶牙呢?”太子气得无法,当着人也不敢大说,只好牟足了劲儿朝小福子的前额弹了一指头,当做教训,“让你主意大!你倒是好了,让孤像个痴儿一般自说自话。”
廖晓拂吃痛一躲,一手捂着额头弹红了的皮肉,凄凄惨惨地回了太子的注视。
祁谟看他并不领罚,仰着手就又要给一指头。廖晓拂抬手像是要拦,转眼间细细指尖沾了太子杯中的茶汤几滴,像江面鹭鸟轻点水波的雪白倒影,一笔一划似点痧。几笔沾着茶的笔画印在蟒纹八仙桌的台面上。
“臣识字的。”廖晓拂浅浅的双眼皮舒展开又合上,白白的一道弧弯。
祁谟遭受的震惊堪比得知四哥未死,哑声道:“你、你……哈哈哈哈……”
笑落他用象骨折扇系着金穗子的那一端敲了下小福子的官帽,小福子年纪还小,烟青色帽子戴在头顶有些空荡,一下子让祁谟给敲歪了些。“年岁不大,蒙人的本事到多!宫中识字的侍者都要划名册里去,你这小东西不仅蒙混过去,恐怕更无人得知你还是个左顺手。孤当真要被你气得无话了。”
顾不上蜂毒来势汹,廖晓拂脸上的稚嫩青涩与得意混成一团粉红,像那团团的芙蓉花。祁谟看了更是欣喜,与信任他的衷心同样,他也愿意见小福子不惧太子威名,甚至敢挑衅于他。毕竟祁谟深知小福子是敢干这等事的,只是当下年纪小。若是再给他几年历练,这小东西恐怕是个要人人哄着的大公,难伺候。
诚然此乃对外之道,对自己,祁谟也知道小福子只爱耍小聪明小心计罢了。当真有趣儿。
“殿下,药、药来了,让臣先给小公公敷上吧!”
牧白两只手捧着个药壶小跑进来,旁人看来这小师傅脚下如此不稳怕是难有建树,祁谟却不在意,这牧白数年后拔萃于太医院了也是这样的。只是上一世受尽了冷眼恶语,性子孤僻。现在这副小弥勒佛的样貌就连祁谟也没见过。
廖晓拂忍痛将嘴巴张开,药膏敷于舌面一时如同烈酒灼烧。而后从舌根蔓延丝丝麻意直至舌尖。
“殿下好、好方子!”牧白像得了珍宝,捧着方子,不明所以的还以为太子赏了他件墨宝呢。
祁谟哪敢居功自傲,白占了人家的功劳,只得说道:“孤这方子大有你的功劳,你拿回去,记在自己的医术手札里,切莫旁人看了去。”
牧白先是不肯,而后犟不过太子之威,千恩万谢地仔细叠好收在胸口,乐呵呵地跑回太医院领赏去了。自然也听了太子交待,医好小福子的事人前不提。
“成了,这屋里没有旁人,王过福也回养心殿当职。现在给孤写明白,你这字到底怎么回事?”
廖晓拂张口便觉得使不动舌头,还是沾了茶汤,在桌上写下娟秀株丽的小字一排。
“臣二哥教的。”
“二哥?孤到不知道你家人的事……”祁谟暗自诧异,悔着只顾筹谋自己,忘了小福子上一世的苦处。若不是家人被大皇子拿捏住了,聪慧至此,他必不会任大皇子□□。
念着上辈子他受过的苦,等祁谟回过神来,自己正给小福子额头弹红了的地方揉着,一时尴尬无语,随便又揉了几下便负手站了起来。“嗯……孤弹你这里,是孤出手重了。但你有错在先,往后孤不罚你了就是。”
廖晓拂支吾一下,本来脑门儿就不是很疼,刚刚竟又被太子亲手揉了,顿时恨不得多弹几下。正伸手去摸茶盏,被祁谟拦下来。
“知道你又要谢恩了,不用写了。今日你也乏,孤也倦了。让下人收拾一张软塌出来,你就睡在孤的卧榻一旁,夜间唤你做些轻松的差事。”
自打廖晓拂八岁进宫学规矩识抬举,懂看主子眼色,却没听说过哪宫哪殿的主子要小太监陪房。就连陪房丫鬟也是在屏风外的窗格子边上候着。若主子是个通情理的,兴许能赏个卧榻。公公则因为去了阳势,阴气太盛故镇不住鬼邪,老祖宗定下规矩就不许陪房使唤,通常都在寝殿外的门廊处坐着打盹儿。
太子的性子这几日他也摸透了几分,远不是奴才嚼舌根子里说的那般逆来顺受,除了读书求学的悟性强些,其他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小福子却看太子英武精明得很,更难得的是毫无位居上位者的浮躁孤傲,是能屈能伸、说到做到的真龙天子呢。
这样的好主子能有三分真心待他,廖晓拂就愿意捧出十分还他。清晨时分明知太子安排妥当,廖晓拂却吊着一颗心,抢着把毒水喝了。他可没有心疼别人替太子受这份苦的菩萨心,宫里的日子苦药般熬人,心疼自己都来不及呢。他只是怕这事出差错,万一别的奴才受不住苦,坏了太子的大事呢?被审被问的当口说错一个字将火惹到太子头上呢?太子只告诉他此事凶险,越是这样,廖晓拂越只信自己。
祁谟猜不透小福子想着什么,怕他是碍着身份不肯,便坐下道来:“这事你按孤吩咐就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往后这太子殿就是孤自己的地方,孤想你怎样,你放心怎样就是了。”话毕看小福子这副假装老实又不能顶嘴的模样实在难得,祁谟忍不住又在他脑门儿上戳了几下。
廖晓拂被管着按时服了三小碗浓浓的药汁,几位衣着不凡的大丫鬟端着八龙金铜盆伺候太子梳洗头脸,待太子入浴过后还给他端来过了热水的面巾,将他细细擦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