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那年王过福差点儿自己折了命,也愣是将武贵妃安插在太子殿起居的下人拉出一串人头来。若是小太子自然发痘必不会如此凶险,当年还是武妃的女人心思已如毒蛇,愣是将死于伤寒的出痘幼童拨下衣衫来,再将那件沾染过死人尸气的病褂递进了太子殿。
太医院的领事一见病势汹汹,必有蹊跷,更不敢大肆招摇,只向上禀报了个寻常幼儿出痘。真真将九死一生看进眼里的恐怕那十日只有王过福一个人。
此刻王过福低头不起,心头已经有了恨意。他恨,他怨啊,这是那人的孩儿,再不得父宠也是太子,是龙子,是真龙血脉!只恨上天不公,自己是个没根的东西了,十辈子也得不来这么个宝物般的孩子。可……可圣上如此弃亲生子于不顾,弃皇后于不顾,于妻于子,又是何等无情!
“孩儿十一岁初学骑术,在武院跟了骑师几日,迟迟不敢走鞍上马。大皇兄和三皇兄年长些,早已精通骑艺,初学那日都是由父皇亲临扶上马背的。恐怕是惧于真龙之气,再烈性的马儿那日都不曾啼鸣,乖乖任由皇兄们骑了。到了孩儿那日,马匹惊扰嘶叫声不断,皇兄说,这是父皇不在,那马儿必要将人掀翻下来的。”
王过福劝慰道:“一派胡言,太子也乃真龙之气,何惧!”
“那日义父扶孩儿上马,同样也是说的这一句。”
祁谟不知是喜是忧,幼年难关处处都有王过福担了,这些本该是由父皇亲任啊!最后竟是个大公扶住了马鞍,让小太子踩着自己的衣冠,一手托上了马背,再翻身上马伴着心有忌惮的小太子骑了几圈跑场。因着身体残缺,公公的身子是最经不得骑马折腾的,出行多用软轿步撵,可就是当年王过福那一句何惧,祁谟骑在稳稳当当的马背上,铁打了心信了自己也是龙气傍身,否则父皇不在这烈马如何安于人子之下?
莫不是因为自己乃是天家血脉嫡支!
一桩桩幼时场景在眼前走马灯似的滤过,祁谟唏嘘不止,叹道:“义父对孩儿的恩,以上种种多于千件。我自幼不得父皇疼爱,合宫之中,除了母后也就只有义父肯护着了。记得初见那日叫义父好一阵候着。孩儿并非贪恋玩耍,那时父皇刚赐了太子殿,我本想团个雪人,若是父皇下朝沿路见了便能想起我这个孩儿来,兴许就能来太子殿再看我一看了。”
“殿下……往日种种伤心,切勿再说,时日还长。”这伤的根本就是王过福的心啊,他打小就是赵太师府里的家生子,比太师嫡女也就是当今赵皇后年长一岁。赵皇后从小生了颗菩萨心,温婉端庄,且待下人极好。王过福可是作为家生小厮伴着她长起来的,原想着护大小姐一生一世,盼着大小姐的良人来采纳提亲。谁料天不由人,入宫那年赵皇后刚及妙龄十二,王过福受老夫人所托这才一狠心净了身进宫,天不由人命由人,在暗处再护大小姐一程吧。
这才有往后误打误撞去了太子殿的事,王过福是已经断了七情六欲的人了,不敢妄自菲薄,护不住赵皇后了,能护住她的孩儿也是好的。
只是这一世,王家的香火总归是断在他这处了。
“义父陪伴孩儿多年,明着是皇上的耳朵,暗地里却是母后的人。孩儿如今势单力薄,无以回报。”祁谟见王过福不肯心软,声声紧逼道:“若义父暮年,孩儿愿置宫外屋宅给义父颐养天年。若义父百年!孩儿则犹如亲生,亲自披麻戴孝,长跪守灵,捧义父牌位入我太师府祠堂。有孩儿一日便保义父香火不断,后人贡奉!”
“殿下!殿下啊……”
时至此刻王过福再也撑不住,抱着祁谟的膝头忍声大哭。往日种种涌上心头,大小姐还在府里时的一颦一笑能消退他身子受的苦,可他也曾有心灰落寞。若他适年娶妻,孩儿也该有太子这样大了,正是采纳说亲或置办花妆的好年纪……为太师府受这一刀他不埋怨谁,怕就怕老无所依,羡看他人儿女环膝,自己无人送终了。
可眼前起誓要给他扶灵的人是太子啊!这是他一手护大了的孩子,这是大小姐的孩儿。就连自己的灵牌也要请进太师府,他王过福将来就是死也是太师府的魂,不是那漂泊孤苦的鬼!
待祁谟归来已是五更天,头天夜间特意交代过寝殿没有留人当职,一路倒是谁也没得惊动。
寝室里的容檀香刚刚燃尽,余烟暖着香炉,廖晓拂垂着手腕歪在榻上梦周公,发带极规矩地绑着头发,脚台边上掉着三、四本散开的小传。祁谟摇头笑了,这小奴才啊,让他酸心的本事一天高过一天。临走时闹着不睡,说什么殿下归来才能放心安睡的,奈何小福子年小觉多,不知苦撑了几炷香。
祁谟走近他,将撂在外面的手腕握住给他暖了暖。许是察觉到有人动他,睡梦中的小福子蹙了蹙眉,把脸往锦绣枕头里藏。待暖得正好了,祁谟再把它放回被褥下,又给他盖紧实些,这才将夜行衣换下歇息了。
不多会儿伺候洗漱的侍女就到殿外等待传唤,太子每日定时晨课,祁谟不想让人疑心,便如往常一样。廖晓拂伺候着他宽衣,不敢问,脸红红的,想必是知道没脸了。
先前还不是自己闹着要等,结果他连太子何时睡下都不知情。等祁谟去南书房早读片刻,他也换好了腰牌,跟玉儿姐告了晌出殿去了。廖晓拂这是要给祁谟请一尊大佛来,他要去请的可是钟鼓司曾经的掌印大公,自己师父陈白霜。
宫里无人不知四大司,又叫明四司,分开来有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和混堂司。其中又以钟鼓司最为挑人,只因司内除了掌出朝钟鼓之外,还负责宫内乐舞、演戏、杂耍等事。每年皇上出朝回宫以及万寿节、冬至节和年节升殿之时总会露脸,好迎导宫中升座承应。陈白霜陈公公就是这一司曾经的大公,说一不二。
至于是怎么卸了任的,小福子也不敢打听。如果把廖晓拂比成宫里的一根白玉竹子,那他师父就是这淤泥里的一棵青松,不易近人。陈白霜掌印时在宫外置了一处内宅,上任当年便从刚送进宫的小太监里挑出个拔尖儿的认了义子,本想是铺一条养儿送终的后路。许是喜爱天真孩童的缘故,每隔上一年,陈公公都要先把进宫的娃儿看过一遍,再挑出个看顺眼的养在身边,直到挑上了廖晓拂,已经是第九个。
也就是在那一年冬至陈白霜卸了任,做了个本分的教引公公,亲自教崽儿们乐舞或曲戏。当年的九个义子逐渐长开了,又被分到各宫各处,如今还留着的只剩三个,那六个不知在哪一宫成了冤魂。
廖晓拂排行老九,连小福子这名字都是师父赏的。他不懂当年陈大公的心思,只以为是图个吉利顺口。可陈大公眼毒,宫里贵人太多,没有哪个主子愿意奴才的名字过于文雅别致。这孩子的名太过才情,一听便知是家里有读书人挑出来的。若惹着后宫小主儿倒还好说,惹着权贵大人就保不住了。
可能是小福子年岁最小,再加上净身之苦甚于旁人,陈白霜是有些偏爱了,就连被太子殿的嬷嬷看中也差点儿舍不得给出去。
廖晓拂就更拿义父看作大佛,去了好地方也没闲着,轮值时偶尔跑回来给陈白霜磕个头,想得开想不开的都说给义父听听。
今日陈白霜来得早了,拿拂尘扫去石凳上的落花,坐在御花园的东南偏亭里。老九是他心头肉,打小性子狠起来比谁都要脸,可又摊上个爱哭的性子。前个月听说他让车轮子碾了就惊得陈白霜动了大气,奈何不在一处,老大与老六也跟着生隔墙火,每日特特从太子殿那头绕着回来,盼着能碰上个熟人往里带句话也好。
昨日有个衣着不凡的宫女拿信来找,礼数极好,显然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陈白霜到寝室过目一看,里面竟然是小福子的字迹。
廖晓拂这边紧赶慢赶着仍迟了一刻,通御花园的路都被晨起的各宫小主儿用满了,满眼全是端着清洗头脸的水盆和换下的胭脂。今日御花园供上的新鲜花枝也赶在这时辰进上,廖晓拂掺在一堆大丫鬟堆儿里,给这个姐姐行礼,给那个姐姐让路,来来回回差点儿绕昏了头。
“师父可等久了?”廖晓拂端着手小跑过来,若说宫中还有一怕,他唯独怕这位不苟言笑的义父。
“嗯,下次与人相约不可迟到,免得叫人嚼耳根子,说咱家养出来的小子没规矩。”陈白霜不改脸色地站起来,掸了掸灰白衣袖,又道,“还有,行走于宫中不可唤我师父。”
“是,小的了。请陈公公跟小的来。”廖晓拂几个月没见义父,眼角眉梢掩饰不住地上扬,但陈白霜往日最看不得下人没规矩,只好循规蹈矩地踩着石棱走路,两步一格。等走过了人最多那一段,廖晓拂动了动唇,头不偏脚不歪地问道:“大哥和六哥呢?”
“成儿挑了十来个机灵的苗子,每日去教他们剑舞。他已二十有一,工部嫌他年岁过大,明年春耕祭祀就要弃了,不再用了。鸳儿他嗓子不适,前个大宝殿要祭雨,他跟去三日恐怕唱经累着了,去磨太医院了。”陈白霜提起老大老六哪个也是不舍得,成儿身为老大伴他最久,鸳儿一副铁打的好嗓子,拂儿还没来得及学上一二就被要走了,九个现在只剩下这三个。可他又能怎样?年年都有折在红墙里的宫女太监,能保住一个都是好的了。
“陈公公,到地方了。”廖晓拂出来前递过腰牌,算好太子用膳的时辰,隔着一条回廊停在南书房外。这里和御花园堪比阴阳境界,除了虫儿压着草飞跳出来,只有几只停在树梢的家雀儿。
“你那手怎么样了?给我看看。”陈白霜不知小福子带他来见谁,用拂尘点了点他的胳膊。
廖晓拂把裹着麻片的左掌伸给他看,现下佝偻的骨节已是复原了,只固定着待伤骨接好。陈白霜不料他伤得这样重,但细看下好歹是精心医治过了,遂怒气消了一半,问道:“你这伤势是谁人医治的?在太医院是否挂名?宫中行走切忌缩手缩脚,叫人看不起了。你去要份名帖来,咱家好送去些银两,替你打点一二。”
廖晓拂正欲将来龙去脉说了,只听那边南书房的角门一开,读完早书的太子带着个磨墨随从迈出半个身子。小福子随手将那方向一望,赶紧对陈白霜说道:“陈公公,贵人到了。”
陈白霜顺着一看便认出太子袍来,方才平静的声音竟气得抖了,眼睛来回扫着太子那边和小福子的脸,最终忍不住用拂尘扫了廖晓拂的膝头,大喝道:“孽徒!终究你还是……还不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地雷和收藏,每一位的评论都是我的动力,第一次写原耽能得到认可实属幸运,感谢大家在文海中点进了我的文章,谢谢。
本文有主cp一对,副p三、四对,并非是全员bl,但bg描写不多,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第12章
祁谟朦胧记得小福子今日要带人来见,却不想就这么撞上了。廖晓拂扑通一声给师父跪了,等太子走到近前,陈白霜又给太子跪了。
“奴才陈白霜请太子安。”
“起来吧。”两人齐刷刷跪在地上,祁谟看不清来人面孔,只好亲自问他:“小福子你说与孤听。”
廖晓拂晓得师父在怒什么,可眼下却不是辩解的好时机,只好前身贴着地面地回道:“禀太子,此人是奴才在钟鼓司的故交,奴才的师父陈白霜。”
这下太子心头疑虑大解,定是小福子为他寻来人了。只是此事不容儿戏,往后的算计有半步差池就是粉身碎骨,需完全信得过的人方可。若此人如此不情不愿,再好也就作罢。
“都起来吧,带人先随孤回太子殿。”
廖晓拂跟着陈白霜一同跪在太子殿里。回到殿下的地方了,小福子头脑轻松不少。方才师父一路不欲与他多话,一看便知是真动气了。
别人看不透,可廖晓拂是知情的。师父待他仁厚,他自然从不瞒着任何事。虽说是净过的身子,可小福子还是有七情有六欲,有情窦初开的憧憬,那颗不谙□□的少年心自来了太子殿就再没出去过,痴儿似的牵挂上那人。这可不是能讲出来的牵挂,不提身份地位悬殊,单单是廖晓拂自己那不全的身子,说出去只会是掉脑袋的大逆不道。
只道是儿郎年少念佳人,打马归家羡成双。初次动了情念廖晓拂就尝到了相思之苦。这份苦憋在他的心、他的身子上,总要寻个出处,否则便成了折磨的毒。架不住命运捉弄,小福子最终与师父哥哥们说了自己那难以启齿的荒唐。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念头没得盼望,陈白霜听了当即也没有责骂,只是掌了手板,教训他怎么敢胆大妄为!那是何人啊?那是皇子,是当今太子,是皇上的嫡子。这种不堪的念头不用劝解也是个痴梦。
打在徒儿手心,疼却在师父身上。打了几下就再下不去手,终究是自己没将这孩子看住。可怜老九身子受苦又动情得太早,若再晚几年还能把持,现下这个年岁多说无用,他念太子就任他念着去吧,总归是无指望的。
今儿个师父定是误会他了,怕他不知礼义廉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爬上了太子的床帏。否则廖晓拂身为奴才,怎么会又怎么敢直接带他来见太子?太子又何曾待人这样亲厚了?
祁谟命下人撤了早膳先都退下,再唤二人平身,这才朝内走去。陈白霜起身垂着肩膀跟上,廖晓拂也赶忙跟过去。
“你可知道孤唤你来所为何事?”祁谟早读后稍感口渴,还未去看茶水,小福子伺候出好眼色立马斟了一盏捧上去了。殊不知一切看在陈白霜眼里尽是谄媚。
“你倒机灵,还不快去哄哄你师父。”祁谟看出他师父心里是有气的,可哪里知道这气是对着自己的,还当是小福子将他惹恼。
廖晓拂喏了一声,低眉顺眼地回到陈白霜身后。往常他总是待人冷冷的,对太子也是满身礼数,若是不相干的人更拒之千里之外。这副闯大祸的小脸祁谟哪里见过,当真新鲜极了。
陈白霜偏过身子扫廖晓拂一眼,对祁谟又一行礼。“殿下恕奴才多嘴,敢问太子今日有何吩咐?”
“这么说你还一概不知?”祁谟还以为小福子已经给师父说过了,这样看那不情不愿之事倒是错怪。那就奇了,既然并非推拒,那这大公的火气又从何而来呢?
廖晓拂赶忙圆话,行着礼说:“殿下也请恕奴才多嘴,师父并不清楚一切因由。御花园人多口杂,奴才想着到了殿下自己的地方再说不迟。自小的八岁净身进宫就跟在师父身边,师父为人可信,敢以性命担保。”
祁谟对廖晓拂是绝不疑的,但对旁人就不好说。陈白霜看着就像个心思缜密的,这样的人乃是利器,用好了则已,用不好则败。
“陈公公?”祁谟细细打量着他,眼中冷意生寒。
“奴才在。”陈白霜不是傻的,也能猜出来几分,登时直直给祁谟跪下,“殿下,奴才有个不情之请,这小福子是老奴的义子,无论说错做错了什么都是老奴过错,冒犯了殿下。还请太子开恩,让奴才带小福子回钟鼓司去打磨。如若这孽徒曾开口向殿下要了什么,还请太子既往不咎,看在小福子精心伺候的份儿上万万不可答应,将他打发出去吧。”
这通话激得祁谟差点儿将茶水泼出去,面子上还是没有半分波澜。“哦?陈公公这话孤就听不懂了,小福子何时冒犯过孤啊?又做错了什么?你口中的何事,又是什么事?”
“这……这是……”陈白霜把一口气憋回胸口,既然太子不愿挑破,自己也不好分辩,只得一拱手接着说道:“奴才不知,请太子怪罪。”
廖晓拂在一旁心惊胆战,师父明显是将自己与太子二人想到烂泥里去了。先不说他有没有那个胆子,殿下身子是何等尊贵,怎会与他相碰……不知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