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宫门还未到落匙一刻,郡主长相异类的消息就如毒蛇爬上了崇坤殿的门柱,正如祁谟算计得一样,诰命夫人们确实守不住信子。
冯贵人初时还不以为然,时日多了自然坐不住,忙跑去和三皇子商量对策。这礼也收了,该赏的银钱也散出去了,还当是讨了一门好婚事,饶是武贵妃不是善类也算不出她一招隔过三皇子直接阴害自己孙儿去了。冯贵人绞着帕子越想越气,连夜竟胸闷发作招了太医。三皇子祁商更是里外难做人。
祁商自小就知道自己越不过大哥去。皇子没起势之前拼什么?拼的是不动如山的母家和娘亲的盛宠,否则生下来的皇子颇多,活下来才有四个?像他这般无得势母家又无盛宠娘亲的皇子能活一天都是赚的,还是先乖觉给大皇子做嫁衣裳,哪怕往后反咬一口呢?而这人心一旦憋久了必定反噬,三皇子白日见着皇兄不敢多言,心里头却恨恨的,凭什么你与你母妃算计不成就将我推出去了?
而这一次祁商还真是算错了,推他出去的不是武贵妃一族而正是他父皇。元帝素来爱好门面,既然已经应了和亲之事就绝不出尔反尔。可太子是用不成了,换大皇子又克了自己,武贵妃意图唤二皇子祁惋,可二皇子母家乃是荆国公,还要留着制衡异党。故而思虑都没耗费就定下了三皇子,总归是不受重视的儿子,克子克孙就随郡主克去,将来打发地远远的,赏一块封地眼不见心不烦,无召不得回。
冯贵人病来如山倒,这么多年一直看着人家脸色,好容易盼出头没好几日就又被泼了冷水,毒火一旦攻心竟长了“缠腰龙”,短短几日就将人折磨得不成模样。祁商夜夜侍疾,再是狐狸心也不忍娘亲受苦,再三央问才问出个邺浅的名号来。
那郡主是个妖异怪相就是从这人口中传开,祁商咬了咬牙,终归是不甘认命,待一日画院闭院过后将待招邺浅劫住,搬出皇子的身份凶恶逼问。
“邺某还当是谁,原是三皇子,有失远迎,还请三殿下怪罪。”邺浅手抱两卷水墨画轴,被人用刀刃抵在画院的格窗上。若不是太子提前打点,心中有了预备,当真是要吓出毛病来。
祁商手持一短柄白刃,几日苦熬眼白赤红。原本是接了大皇兄吩咐这几日要拿奴才小福子的错处,谁料太子当真心疼他,将人死死护在太子殿里头,平日连见都见不着。他在宫中也是有眼睛的,都说廖公公出殿若不是随着太子就必定有侍卫护送,就连苏答应的丫鬟贸然上前都被几位三品侍卫拦了,还是问过后方可近身。而眼下自身难保,谁有功夫再管其他,三皇子脸色只比往日更寒,怒道:“邺大人敢言不敢认,别当不知今日我为何而来!”
邺浅瞪眼惊惶,但怎么都觉得自己这假意不真,干脆一笑瞬目道:“莫非是为了西番郡主一事?”
“莫非?还能有什么事?”祁商将手中白刃又探半寸下去,脸上有一丝隐忍的快意。邺浅眼眸一暗心道不好,三皇子分明比大皇子更可怖一层,手下必定已是沾过人血了,只有夺过人命之人方能有这等凶相,立即换成一脸忧惧,说道:“还请三殿下息怒,臣邺浅自知有愧,不该当日多嘴。皇子若要臣死,臣自行了断就是。只是该娶的人还要娶回来,摆在正殿里看着不舒坦啊。”
祁商沉思片刻,问道:“你可是真知道郡主长相?当真是个妖异?”
“必定句句实言。”邺浅脸上没有过多表情,画院人已走散,偏阁中十分幽暗,一幅幅山水林园之图挂在殿中如同白浪条缦,平添几分诡异,哑声又道:“隔墙有耳,三皇子还请近些。”
祁商接连几日暴瘦,双颊如刀削憔悴,持凶之手青筋暴起,面上皆是狐疑。但此时确实不是要人命的时机,还是探头过去,听邺浅伏在耳边小声道来。只见那只手瞬而攥成了拳头,刀刃反伤险些割出血来,几番克制仍旧容忍不住,遂而将白刃掷到青砖石面之上,恨不能来个玉瓦皆碎。
“本就狐疑武贵妃和大皇兄怎会有这样的好心!莫不是要将我也一同克死!好啊,怕克着自己将我推出来,真当宫人眼瞎耳聋口哑不成!”
“三殿下息怒,此事兴许还有得转圜。”邺浅说完迫近几步,低声道:“眼下此事皇上那头还压住呢,摆明了是不想叫人翻开。这样的事一旦揭开恐怕和亲就难了,邺某斗胆一猜,恐怕圣上是要叫皇子盲娶,就算郡主车马进了胤城,大婚之前必定是见不着了。”
祁商面上骇无血色,赤眼发了狠道:“谁要见她?这样的人还不直接叫大宝殿收了去?”
邺浅听了摇头,面上不屑,拱手进言:“非也非也,若臣细细回想则满心疑惑,为何皇上将此事压住不发,又为何执意要用来和亲?必定是大昭占了西番足足的好处呢!此局看似无解,实乃一击即破。臣倒是有个法子,就看皇子愿不愿一试。”
“嗯?你倒是机灵。能有什么法子?”祁商脸色一变,眼风扫过画师忽而警觉起来。此事既是邺画师所传,现下又献计于他,难不成是此人一手安排自己入的局?
邺浅不慌地再躬一躬,三皇子已勃然大怒不发,想来更不可能轻信于他,故而神色漠然道:“臣知三殿下计谋老道,此法听也好、不听也好,做不做皆在皇子一念之间。但这法子确实有益,既是做了也碍不着三皇子,只会叫人同情皇子遭遇。谁叫是皇上理亏,图了人家西番的好处呢?”
三皇子祁商听得这一句,心头动了正经心思,屏息片刻眼中厌恶之色毫不掩饰。若此法做与不做都碍不着自己,听一听又有何妨。遂而沉下脸来,拾起刀柄藏于广袖之中,冷面说道:“那就劳烦画师说来听听了。”
“那臣就在三殿下面前献丑了。”邺浅双目如炬,上前一步恭声说起来。
而此刻心焦如焚的人除了三皇子,还有远在马耳山小凉庄大槐树下廖家小院儿里的四皇子。不久前太师府上来了一位握有太子亲笔密函和令牌的三品侍卫,管家伯验对再三才将人引去小院儿,将太师府里藏着的秘密说了。张广之听闻也是怔了整整半日,直到亲眼见着四皇子才敢当真,跪下行礼不在话下。朝堂之上臣子抬头只许看到皇上的龙位丹陛,故而称君为陛下,朝堂之下臣子抬头不能直视皇子,只可眼见皇子所坐的殿阶,故而称之为殿下。这可是如假包换的四殿下,是元帝的嫡长子,按理比太子还尊长一分。龙子再上,张广之不敢妄动。
几日前按太子的吩咐,张广之先是备好了毒物给四殿下。四皇子也不含糊,壮士断腕般端起就喝,惊得张广之这两日不敢往树下走,就怕老天为惩自己逆天弑君,降下一道九重天雷把自己劈到魂飞魄散。
不仅要保护四殿下,还要护着四殿下的随身丫头。不仅要护着这伶俐丫头,还要护着这丫头抱着的鸡。张广之驱车不敢走天子道,连林间道都不敢,一日的路程愣是拖了三日才从太师府赶到了小凉庄。
而对于一直蒙住双目歇于车中的祁容,首战盐官吏和踏足新地界都同样令他血脉偾张。自满月被偷送回太师府,至今足足十七载,宫中潜龙,宫外藏虎,他终于又重回了人间。
“齐大哥!”廖依依在门外唤,回了自家小院儿简直如鱼得水,小泥鳅钻进溪流里。尽管这院子里已经住了不下数十侍卫,成了太子第一处暗桩。诚然,那数十个侍卫必定穿粗布麻衣,时常也下田耕一耕廖家的田,五亩地倒是没荒废,寒冬铺上厚厚积雪只等来年开春出苗。
祁容服了那碗毒物倒是身无大碍,就是心里头不痛快,总觉得还未过招就矮了一头,必定要将此局扳回来。廖依依一唤他,四殿下顿时脑仁都疼了,扯被子装睡的心都有。
这不知好歹的死丫头,怎么就甩不掉!
“进来作甚?本王没唤你伺候。”祁容背手呵道。这一路上都蒙着双目,好容易出来竟连外头的风光都没见着,实属火气大。
“齐大哥一路都不说话,饿不饿?”廖依依进屋,端了一个破口儿的瓷碗。碗里是白汤素面,连油星儿都不见。
祁容不喜,往常他是连五参老鸡汤都不喝的主儿,这破烂儿般的东西怎能入口,挥手道:“本王不饿,扔出去。”
廖依依如同听不见,将廖家的瓷碗轻轻撂下,头一次正色道:“作甚?前个月不是齐大哥生辰?廖家寻不来精粮,依依就问隔壁婶子讨了一把,和水匀开,下个长寿面。齐大哥趁热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科普时间:“缠腰龙”是什么?
解答:当人体免疫低下时,长期潜伏于人体内的嗜神经性病毒可再次生长繁殖,并沿神经纤维迁移至皮肤,表现为疱疹,并伴有剧烈疼痛,年龄愈大,神经痛愈重,夜间明显。在腰间呈环状,如果绕腰一圈又不看病,死亡率极高,故而称之为缠腰龙。易发人群有精神压力过大、情续低落、长期熬夜者。所以我们还是要早睡早起。(突然鸡汤)
张广之:诶?这鸡不错,抓了啃鸡腿。
大将军:呵呵呵,愚蠢的人类……
祁容:呵呵呵,看好戏……
第53章
“生辰……过何生辰?我倒是从没记起过。倒是大寒之时蜡树银山,肃风独啸,当真是……冷煞了人呢。”四皇子黯然道。腊月初四乃大寒,是整年中最末的节气,也正是他与五弟十七年前呱呱坠地啼哭的日子。
廖依依拾了一把床扫把,熟练又麻利地把床褥子上的灰尘石渣扫下去,没留意身边人的滞滞发愣,说道:“不用想也是。大寒必定是极冷,天地都要冻上了。还有年大寒降下雪灾,别说地里的庄稼苗,就连人都要冷死。那时候依依还小,可大哥二哥是分明人,男女有别,也是早早分了屋睡的。哥哥们担心我冻出好歹来,厚实的褥子都紧着我用,可还是将我冷出冻疮。大哥上山去采药,二哥身子弱去不得,急也无法,愣是烧了一箱子宝贝书纸供着我烤手。等往后依依有了闲银全给哥哥们添置新衣去!喏,这屋就是我的,齐大哥凑合着睡下,这可是院儿里最暖和的一厢房了。”
祁容脸上蕴了一份羡色,环视四方,想不出来在这毛坯破瓦的小厢房里发生过什么。是不是真有个自小不懂规矩的毛丫头差点儿冻死在里头,裹着棉絮不实的被褥,炭盆子里空空如也,那火竟是烧着哥哥珍藏的诗经燃起来的。
“你那家兄当真是疼你。”祁容静了下,勉强含一点笑意,冷冷说道:“家徒四壁书侵坐……本王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兄弟。你那家兄如今在何处?”
“在胤城里跟了夫子呢!”提起了哥哥,廖依依满脸雀跃,止不住说道:“三位哥哥都是好的!大哥最为劳苦,曾上马耳山采参养家,嫂嫂也命苦,生孩子的时候撒走去了……二哥早早便是秀才生呢,只是廖家穷得揭不开锅,没钱供着二哥秋闱。现下好了,等二哥真能入试,必定考个状元回来,还说要给依依拿一锭足足的银元宝!”
祁容冷嗤一声,山野农妇就是山野农妇,眼光短浅,张口闭口生孩子考状元,忍住又道:“那你三哥哥呢?”
想起来三哥廖依依的心口就酸得涨疼。糊窗子的纸不厚实,钻进来几道冷风,如同冰刃刺进眼眶,几乎要激得廖依依滚热了眼眶,片刻强逞着仰起脸来说道:“三哥哥自然也是好的!但我不说了。”
“你!”祁容紧紧扣着手指,攥得掌心生疼。好容易有了些想与她闲谈的心思,竟被这死丫头拿门堵了回来。谁要管她三哥哥究竟死活,四皇子心里一时气得难以言喻,憋着说道:“本王才不计较,还不把你这碗东西端下去!”
不怪廖依依不言语,更不是她嫌弃三哥哥是公公身子。而是侍卫张大人送她进太师府前就敲打过,家中三哥在宫里当职的事绝不能与外人道。可这碗面真是自己亲自下的,遂而牢牢抓住碗说道:“诶诶诶!不行不行!你放手!这可不能端下去!府上老伯说你是腊月初四大寒的生辰,叮嘱我给你熬腊八粥的!只是我熬不出来罢了……齐大哥别气,你看,这大寒的意头也是极好的,庄子里老人都说大寒分三候,一候鸡乳,二候征鸟厉疾,三后水泽腹坚。可见这日子虽说要冻死人了,却处处生机都藏在里头。这就跟长寿面一般,吃一根到底,活长命百岁!”
嗬,没读过什么书,口齿倒是伶俐。看她装出来的凄苦惨相,祁容稍稍宽了宽心。生辰之时他饱受磨难,故而管家爷从不敢和四殿下提及此事。而每年胤城百姓最为欢闹喜庆的大年,恰恰就是四殿下被弃下瑶池的一天。管家爷怕惹他心伤,每年大寒必定熬一碗浓香四溢的腊八粥来,红枣、桂圆、枸杞、花生……皆由自己亲手挑洗,稠到玉勺搅都搅不动。今年祁容还当是管家爷将他忘却,敢情是这偷懒丫头不会,竟将这么大的日子跳过去了!
而这生辰吃长寿面必定是坊间民俗,对深养府邸的四皇子而言连听都没听过,也多几分新奇。祁容勉强坐下,嫌弃一般用广袖蹭了蹭木筷,挑起一根粗粮打成的面条。手擀的面条不如龙须面精致细腻,倒也别具一格,祁容闻了闻味道,起筷、张口,刚要送进嘴里,面条吧嗒断了。
“……”四皇子扭头,以无声来质问廖依依。
“这……这长寿面断了也是好福气,齐大哥莫怕啊、莫怕。”廖依依头一次和面,还拿不准火候,挤着笑堪堪劝道:“断了好,断了好啊!吃了这面,从前不好的就断在今日,往后都是好的。”
断了面触霉头,放在一般人家必定是恶心了。可祁容是谁啊?他可是一生下来就触了皇帝老子霉头的四皇子。既已命定是苦命之人,他还惧这些?故而挟起那截儿断掉的面条,若有所思地送入口中。
头一次过生辰,这面竟像算出了四皇子的过往,将其全然断在了今日。
廖依依小心抿着嘴凑过来,问道:“齐大哥莫怪,这面好不好吃?若是好吃就多吃些,锅里还有呢,依依也给侍卫大哥们端去。”
“免了吧。”祁容回神说道,纹丝不动地凝视着廖依依,方才被汤面暖热的心肠又冻上了,说道:“你放了多少盐巴?怕是要将满院子的男儿都齁死才甘心?”
廖晓拂不是头一次在宫里过年了,却是头一回在太子殿里过。宫中极有讲究,从腊廿三就没闲着,除了置办太子殿的布赏,小福子自然是跟着陈白霜将各宫大殿依次走了个遍,送出去不少礼帖,一样样的边唱单子边心疼,这可都是太子的银钱啊!都是银钱呢!一直忙活到正月初四他才回神,不知不觉竟已经跟在太子身旁过年了。
除夕夜太子是在皇后娘娘宫里用的晚膳,师父跟着伺候,廖晓拂可心地等殿下回来守岁,谁想到竟然坐在太子床榻前的脚踏上打盹儿了。虚岁十五正是长身体的时段,不仅时而腹中空空,廖晓拂也觉着自己近来渴觉,好像身子骨真是抽条儿呢,睡着了还觉得膝盖疼,小腿经常一蹬一蹬的就醒了。
待太子紧赶慢赶回了寝殿,就看小福子抱着膝坐在踏子面儿上,呼噜呼噜睡成一个团子,连帽带玉冠都没拆,恐怕还想着等太子回来守岁。陈白霜自然脸色发暗,连忙唤人上前,吩咐将廖公公抬到自己屋里去歇息。祁谟自然是舍不得,笑意满面地赏了陈大公一包子金裸子。金裸子可不比金瓜子和小金条,那可是足足的小金锭,半月弯弯中心凹,每一颗都雕刻有吉祥满福的吉利话。
陈白霜那心眼儿多如漫天繁星,自然明白这不是赏他,而是打发他下去赏人的。来来回回凤鸾宫跑一趟,跟着的宫女太监及侍卫就有半百之多,都等着掌事大公这年根儿最后一哆嗦。这时候的赏赐不能少了,福根儿赏下去能花不说,人人图得是好意头,象征年底都有得收。
陈大公看着身后眼巴巴儿的下人侍从,无奈咬了咬牙,躬身领了太子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