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分卷阅读7

    朕听到工部就大致猜出来了。“张继想在洛水上建坝?”

    谢镜愚明显愣了一愣。“确实是,”他斟酌着说,“张尚书说,洛水下游雨多则洪、雨少则旱,白白浪费人力物力和良田。而入秋之后,洛水枯水,正是修坝的大好时机。若是要赶上今年秋冬,那一应事务现在就该准备起来了。”

    “这个张继……”朕差点要被气笑了。“他是该着急!因着西北战事,他生生忍了三年,就怕朕一句国库没钱打发了他。这不,党将军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忍不住了!”

    谢镜愚明智地不发表意见。

    朕也就是发发牢骚。修坝修好了,那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只是张继这股急吼吼的作风让朕甚为不喜。但不喜归不喜,张继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朕自不可能为难他。“拿纸笔来,”朕吩咐刘瑾,又转向谢镜愚,“朕说什么你记什么。”

    谢镜愚自然没意见。等文房四宝呈上来的时候,活动靶子也布置好了。他往校场远处望了一眼,转头又见朕已经抄起弓箭,不免有些疑惑。

    朕可不管他在想什么。“第一条,”朕弯弓搭箭,眯眼瞄准,“预估水坝建起之后的水线。若需要往年水线之类做参考,便叫各地州府报上来。至于雨量,司天台年年都有记录。”

    话音未落,弦上之箭嗖地一声飞了出去。

    朕又抽出一根箭,重新拉弓瞄准。“第二条,照预估出的最高水线,核查水线以下的村庄。民房、田垄、牲畜等均应一一登录造册,照价赔偿。除此之外,当地州府还应实地核查,为百姓选定适宜居住耕种的新处所。”

    嗖,第二支箭也飞了出去。

    “第三条,水坝修好之后,工部负责核验,吏部负责复查,户部负责对账。若是有谁贪污舞弊、欺上瞒下——”朕将第三支箭拉满弓,微微一笑,“刑部陶尚书和大理寺褚爱卿想必都很愿意亲自会会他们。”

    话说得自然比写得快。等朕在一堆连弩之间挑选的时候,狼毫与宣纸摩擦的沙沙声才停下来。“陛下,就这三条?”

    朕很快选中了一把称手的铁制小连弩,复又走回原位。“怎么,谢凤阁有何高见?”

    “臣……”谢镜愚犹豫了一会儿,“张尚书说要建坝,但陛下这三条却没有一条提到水坝本身。”

    朕哼了一声,专注调试连弩机关。铁箭比木箭沉得多,弄不好半路就掉下来了。“连水坝怎么修都要朕教的话,那朕要张继做什么?”

    谢镜愚没了声,朕也差不多摆弄好了。举弩,瞄准,扣动机关——三支铁箭破空而出,声响低闷,隐如雷霆。朕放下连弩,吩咐刘瑾:“让人把靶子停了,拖过来给朕看看。”

    六支箭,三个靶。木箭钉在靶心正中;后发的铁箭则直直破开木箭,箭尖穿靶而出。

    朕挺满意,比刚刚说的那三条还满意。毕竟将一件大事前后考虑周全,多少靠朕那些不为人知的梦;而这一手箭术,却是实打实地靠朕的汗水练就的。

    刘瑾看得目瞪口呆,连拍掌都忘了。至于谢镜愚,倒不是很意外的样子。“臣素来听闻陛下神射,今日有幸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朕挑了挑眉。朕不爱打猎,也从未上过战场,谢镜愚从哪儿听来的?而后朕就想到了一个人。“党将军?”

    谢镜愚点了点头。“党将军曾言,经陛下改良后的连弩在战场上几乎所向披靡,令军中诸人心驰神往。臣便大胆猜想,陛下箭术定然不差。臣却未曾想,陛下的箭术何止不差,简直是通神。”

    刘瑾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跟着称赞:“陛下箭术确实通神!老奴都看呆了!”

    “陛下不射则已,射则必中,臣自愧弗如。”谢镜愚又道。

    这话听着可就有点别的意思了……朕看了看他,意外地发现他也正看着朕,一双漂亮的眼睛黑沉沉,像是极力压抑着底下的什么东西。“得了,你们再说下去,朕怕是走路都要飘起来了。”

    谢镜愚便敛首告退,回去拟诏。朕瞧着他的背影,心里还在琢磨他刚刚的话和眼神。总觉得不太对劲啊……谢镜愚不会真的……

    第8章

    这天夜里,朕半宿没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这事儿重新捋了捋。

    若朕处在谢镜愚那个位置上,前朝旧主突然派人联系,朕会答应帮他东山再起么?

    康王……那是绝对没戏的。南吴已经亡了,就算康王是货真价实的皇弟,也没什么用。空有名头,手无实权,更何况本人除了吃喝嫖赌什么才能都没有。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别说凤凰如谢镜愚,这种烂木头怕是连掉毛草鸡都看不上。

    但也不是说毫无可能。谢氏对南吴皇室忠心耿耿,以谢老爷子尤最。他历经四朝,官拜三公,自然感念皇室恩德。惠帝继位以来便沉迷酒色,他没少进谏。可惠帝当面应得极好、转头就当耳旁风,气得他把谢氏按族谱辈分起名字的规矩都改了——

    最大的孙子叫谢规,老二叫谢谏;最小的出生时,惠帝昏庸得变本加厉,谢老爷子简直要绝望,便取了个镜愚的名字。

    镜者,正身也;愚者,蒙蔽也。连起来读什么意思,怕是三岁孩童都懂。

    如此忠心殷然,朕第一次听的时候都不免动容。惠帝昏庸至此,谢老爷子还认为惠帝只是受小人蒙蔽,死心塌地可见一斑。

    而惠帝自己什么反应呢?他以身体老迈为由,免了谢老爷子上朝觐见等一应事务,还放话说,只要没当着他的面“以首撞柱”,“谢公尽可自便”。

    嗯……

    朕觉得吧,就算父皇没打建康,南吴也是亡定了。

    谢老爷子这样的人,见国亡而无能为力,选择服鸩殉国很正常。而谢镜愚那时年方十五,血气方刚,认为反正都是要死,不如多杀几个敌人回本。父皇从城门楼上看见,感叹南吴竟也有如此血性男儿,便执意留下了他。

    话再说回来,南吴康王潜逃之时,他的爱妾刚生了个男孩,若能活到现在,应该是知事的年纪了。他是正统南吴皇室的血脉,又还年少;若是好好教导,不见得会和他父亲以及皇伯一样。过程固然会费力些,但少主老臣,届时怕是权倾天下到皇帝也压制不住的地步。

    无论谢镜愚有没有这个野心,他都有这个能力,而他在朕手下是绝不可能越过朕的。不过,这也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谢镜愚一身才学都受自祖父教导,他心里真正认同的人君是不是也和谢老爷子一样,永远只有南吴皇室?

    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谢镜愚自己没人知道。

    冷不丁地,朕又想起那双漆黑的眼睛,由它引发的猜想随即浮上心头——谢镜愚的心上人可能就是朕。

    若这是真的,谢镜愚对朕的赐婚百般推脱确实有了理由。不仅如此,那些愿随侍朕左右的话也相当合理。

    ——但他喜欢朕这件事本身很荒唐啊!

    朕不禁要扪心自问,谢镜愚是不是太异于常人了。肯定不是朕给了他错觉,毕竟朕的疑心病还没好呢。还是如党和所言,谢镜愚无一不长,最后还是要栽在情上?

    朕试着想象谢镜愚栽在朕身上的可能,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虽然朕曾打算从谢镜愚的心上人入手,但如果那个心上人真是朕自己,那就另当别论了。朕贵为天子,犯得着用自己去换臣下的忠心吗?

    当然,朕还是很公允的。除去谢氏遗孤的身份,朕一直挺欣赏谢镜愚。要是严同复那头能确定谢镜愚并无反意,朕保证他不惑之前能位列三公、知天命之前能进凌烟阁;就算他想在府里养上百个男宠,朕也随他去。

    这么想想,好像没什么大问题。谢镜愚一向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朕自不会提,他也不说,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

    夏至一过,酷热的三伏天便来了。刘瑾照朕的意思,把凝云阁打扫了出来。朕平日批阅折子、召见大臣一般都在凌烟阁,若放假便留在承庆殿。现在头条考虑是纳凉,临近东海的凝云阁便成了最佳之选。反正朕尚未选纳,太妃之类要么遣散要么随子入府了,□□的殿宇楼阁基本是空的,朕爱如何便如何。

    自上次张继要建坝之后,朝中都是些末小事,不值一提。朕闲来无事,便在凝云阁办了个家宴。宴席的本意是礼仪性地关怀一下朕的诸位兄弟姊妹,谁曾想,冷不丁就给朕摊上了大事——

    阿姊上次劝朕不成,这次便拉了原太子妃、朕的嫂子杜氏做说客。

    朕看到她俩坐在一块头碰头聊天就觉着事情不是太妙。“昶儿啊,”朕招手叫朕的小侄子,他立刻蹬蹬地跑了过来,“皇姑最近有给你带好吃的吗?”

    雍昶今年九岁,是太子哥哥唯一的子嗣,记事起就养在宫外,还没彻底脱离天真浪漫。“陛下怎么知道?”他好奇地扑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皇姑给昶儿带了好多好多好吃的!母妃最后都不许我吃了!”

    朕暗自叹气,就知道阿姊来者不善。她怕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着这么一个机会呢。“你是不是吃太多了?所以你母妃嫌你胖了?”

    “才没有!”雍昶立刻挺起胸脯,抬起手臂,小拳头握得紧紧的。“陛下你看,昶儿根本就没胖!而且昶儿近日还开始练拳了,肯定不会胖的!”

    “哦?昶儿这么厉害?”朕打趣地问,却忍不住瞥了杜氏一眼。太子哥哥因体弱多病早薨,她确实是怕了。“练的是什么拳呀?给朕看看?”

    得到夸奖,雍昶甚为高兴,当即就摆开架势,有模有样地比划了几招。

    朕看得频频点头,“许久不见,昶儿果真是大有长进。”而后话锋再一转,“就算是朕,也没办法穿透衣服看到你胖不胖……”朕故意装作为难的样子。

    雍昶显然没料到朕后面还有坑在等他,当即就不干了。“陛下耍赖皮!”他嘴角一拉,泫然欲泣。

    “不如这样吧,”朕赶紧找补,“昶儿给朕抱抱,朕亲自称称你重了没有?”

    雍昶不知道有多少的眼泪还没逼出来就变成了大大的笑容,一个猛子扎到朕怀里。“陛下!陛下……”他开始撒娇。

    半大小子分量不轻,朕被扑得往后仰了仰。“怎么?”朕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有点好笑,“现在高兴啦?”

    小家伙把朕抱得死紧,还一个劲儿地往里头钻。“陛下这么久不召见昶儿,昶儿以为陛下把昶儿忘了。”

    这委屈的小模样……朕心里一软。“朕有很多事情要做啊。”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背,“这不,一做完朕不就想起看你了吗?”

    “真的?”怀里的声音依旧闷闷的。

    “真的。”朕保证。

    “那以后陛下还会召见昶儿吗?”

    “那不是肯定的吗?接下来没什么大事,朕怕到时候昶儿见朕都见到不想见呢!”

    “真的吗?”小家伙终于抬起了脑袋。

    朕故意虎起脸。“朕是天子,朕说是真的就肯定是真的。”

    他刚想欢呼,杜氏就已经走近,向朕盈盈一拜。“见过陛下。是臣教导不周,让陛下见笑了。”而后她转向儿子,“雍昶,还记得母妃教导你的礼节吗?还不快从陛下身上起来。”

    雍昶朝她吐了吐舌尖,一骨碌下了地,找朕的两个外甥玩去了。

    “昶儿啊,就是被陛下宠坏了。”阿姊也走了过来,感叹了一句。

    杜氏即刻跟道:“这都是昶儿的福分,臣替昶儿谢过陛下恩德。”她又是一拜,眼中带上了一点莹然。

    朕知道她肯定想起了太子哥哥。虽然朕不会短了孤儿寡母的吃穿用度,但想独自一人把孩子拉扯大确实有难处。“没什么恩德不恩德。太子哥哥就这么一个子嗣,朕多宠宠又如何?”

    朕这么说本是想叫杜氏放心,但一出口朕就知道要坏,中计了——

    果不其然,阿姊立刻改口道:“陛下说得也是。想当年,太子哥哥在陛下这个年纪时,昶儿已经周岁。为了清扫匈奴,陛下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如今西北大定,陛下也该考虑下自己了。”

    杜氏也跟着帮腔道:“阿姊说得极是。若陛下自觉不好开口,阿姊也可出面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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