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章转身回到车厢,不一会儿又这回来,递给那呆滞的妇人一碗粥水,还有一些干粮。妇人衣衫凌乱不堪,从油得打结的垂发中,迟疑地看着她丈夫。
她丈夫忙道谢后,便将粥水塞到她手边,收起了干粮。
其他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大声呼唤道:“好心人,再给给吧!”
人一旦走投无路,就容易走向极端,况且,这是一车的难民。顾章怕引起骚乱,快步离开了。
走过几节车厢后,顾章习惯性地摸出支烟,低头点燃,望着窗外蓝天白云和重重叠叠的山峦。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和尚打扮,就二三十岁的青年,顶着寸草不留的脑袋,站在顾章身后,突兀地道。
顾章不信佛,对僧人也无好感,正心烦意乱中,唯恐一句话又招来长篇大论的说教,毕竟和尚念经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顾章便只是侧身让了让路,并没有理睬他。
显然,和尚见没有机会开口,也要创造机会,用着老掉牙的台词,就神棍行骗时万变不离其宗的一句,“施主,看你哀云盖顶,必定有所难事,相见即是有缘,不如让贫僧开解两句。”
“不必了。”
“你看,众生皆苦,佛曰: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施主,世间纵使缘起缘灭,千变万化,但缘所灭,并非消亡,会使逆火过后的重聚。你说贫僧说得是否有理……”
顾章打断道,“百年之后,我已经死了,等不到改变。”
“……”和尚脸上凝结几秒,便哈哈大笑,掩盖着尴尬,脑内飞速运转,为扳回形象,故作高深地道:“人会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的消亡,躯体虽然不在了,但残存的精神还在,你死了,但活着的和和后世的人还纪念着你,那么你还活着,活在每个人的精神世界中,如果他们都把你给遗忘了,那么你便是死了第二次,是永远的消失……”
“洪涛·李,洪涛·李!你在干什么?”一个高大青年穿着传道士的服饰,他的头发眼睛是黑色的,可立体的五官显得他不中不洋,是个混血儿,他扯着同样不生不熟的中文吼道,“噢不!先生,不要听他的话,谬论!谬论!噢不!”
“理迪番鬼子,老子得罪你了!老子就化个缘!*了你祖宗十八代啊!什么就博爱啊。你就不能从你细得可怜的爱心中,分点爱给老子啊!滚你妈的狗蛋儿!”那位洪涛·李怒吼了一通,想起了身边还站着个化缘的衣食父母,顿时羞涩一色,扭捏道:“施主见笑了,贫僧实在很久没祭过五脏庙,都快要成仙了。”
“立地成佛不是佛人的最高追求吗,过几天就可以见到佛祖了。”
“……”得啦,长头发的都不好惹啊,李洪涛悲催地想。
那位半洋人鬼子在半截车厢内,跑得犹如上阵杀敌的惨烈,吼着尖锐的男高音,一时中文,一时英文,在挤挤嚷嚷中,时而一手推开挡路的路人,时而低身侧过,高大的身躯扭成麻花般灵活,还在百忙之中伸手摸摸,啼哭不止的孩提,道一句,“主爱世人。”
他一步冲前,一手抓住李洪涛的灰蓝色和尚袍的衣襟,喷出来的口水在窗外灿烂的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彩虹,“洪涛·李,我说了多少遍,主爱世人,只有主才能拯救世人,只有主是伟大的,是唯一可以信奉的,你不能这样子继续做,主会唾弃你的……”
李洪涛四两拨千斤,扎稳马步,双手一拨,用中华博大精深的武术力量,巧劲地将他驳倒在地,再来个反剪,死死束缚住他,挑衅道:“你妹的龟孙子,来啊!揍我嘛!爷爷在此,还不跪安。”
叫理迪的洋鬼子扑通扑通挣扎几下,仰头扯着嗓子喊,“你不文明,不尊重我,野蛮,粗鲁。”
两个女人骂街即使不能骂出新高度,最起码词都会不重样,两个大男人扯着喉咙对骂实在没啥看头,稍稍吸引起四周群众的注意后,并没有表现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内容,大家就懒得理会了,还是哄孩子的哄孩子,睡觉的睡觉,能满嘴跑火车的就继续开足马力去跑。
顾章懒得理会,转身就想走了,李洪涛凭借多年来细致入微的敏锐感,在顾章转动右脚,左脚将要起步之际,一把扯住他了脚踝出的裤腿。
“施主,化缘化缘,是前生五百次回眸的因缘,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就为我们萍水相逢的缘分,添一次给佛祖的贡品,佛主庇护虔诚信徒。”李洪涛咧嘴笑笑,“不信佛也没关系,佛祖是没差别的爱,你对他好,他就会保佑你。”
顾章用力迈步,李洪涛抓得更用力,决定以道德来绑架顾章,“好人不会见死不救,好人一声平安。”
姿势如此狼狈,笑容如此猥琐,发问得如此振振有词,简直令人发指,不替佛祖惩罚一下,都会觉得亵渎神灵,于是顾章一腿踹过去,狠中心窝,连被李洪涛压在身底下的理迪也被殃及,李洪涛被踹出去时,还不忘他,死死地扣着他甩出去,落地的千钧一发之际,更是将中华武术发挥到极致,凌空转身,将他当做沙包,稳稳砸在他身上。
可怜的小洋鬼子,华丽丽地就两眼一番,来不及控诉一下,就昏过去。
很好,李洪涛在脸皮和肚皮之间,纠结地衡量一番,决定还是五脏庙的拜祭重要,两眼昏黑泪流满面地哭哭啼啼道,“你,你,你,噢不!我的理迪洋鬼子,你打死了他,赶紧赔偿,不要钱,就要吃的。噢!不!理迪!我的理迪呀!你赶紧赔!”
他的所做所为刷新了顾章对不要脸的认知,顾章黑着脸将他俩扔给了卫兵。
看见迎面走来的刘妈,瞬间一百八十度拐弯,领着李洪涛两人去了另一车厢。
原来李洪涛是一名佛家弟子,佛门中每个都是带把的汉子,年轻力壮的,还学得几门武术。当地的军领觉得他们每天吃素念佛浪费人才,觉定将他们更大的才能发挥到最大限度,于是一座寺庙,几百名僧人强征去了前线。
当年李洪涛尚且年幼,在住持几番劝说下,便免去了名额,住持说来年春暖花开时,师门上下便是归来。
可是一年又一年,当初那名垂髫小儿也长成树熊身材,可是还是没有回来,没有一个回来。
他忍不住要去找那群犯了妄语的同门。
而理迪则是中英的产物,对传道有着狂热的热爱,爱到不能自拔,爱到热烈成狂,逢人就传道,说着主爱世人的话语,生平得罪不少人,几乎如老鼠过街般生活着。
傍晚时分,李洪涛拿着刚领回来的两碗饭菜,正想趁理迪昏迷中,帮他解决掉,不料,这厮醒来的时间掐得巧妙,巧妙得李洪涛咬着牙切着齿,递出饭菜,双手却死死扣住。理迪嘴里万分感谢地抢了过来,狼吞虎咽得连白天被砸晕的事也没空追究责任。
饿狠了!
列车走得飞快,快得连两边树影都来不及看清,但它又走得很慢,几天几夜的旅途,漫漫似乎无边际。
时间亦是如此。
很多时候,以为会人生很长很长,时间会很多很多,往往来不及珍惜,就只能在后悔中度过了。
宝祥很忙,忙到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就比猪好一点,至少在伙食上赢了。
他伸伸懒腰,转动僵硬的脖子,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手一抖,写给顾章的信纸上又开了朵墨梅。他怂拉着脑袋,下巴垫在书桌上,鼓起腮帮子,哀怨地看着那朵墨梅,学着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想着:顾章顾章顾章……
末了,就把自己给逗笑了,自言自语地道,“他会打喷嚏吗,哈哈。”
“哎!副掌柜,前门关好了,你待会走后门时,记得提醒看夜的老头关了局里的大灯。”外头,吆喝道。
宝祥一边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一边应道,“哦哦!你就等等我吧!”
他手忙脚乱的,又不敢不收拾,怕王师父责备。
“不好意思啊。老婆这几天要临产,我得先回去了。”
宝祥也不好意思再留着搬运的老徐了,虽然怕黑,但还是可以克服的嘛。宝祥心里安慰地想。
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夜黑得幽深,街静得空旷,偶有几只串出来觅食的老鼠,吓得宝祥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关老爷保佑,关老爷保佑,我是你最忠实的善男,逢年过节都给你老人家添香油,每逢初一十五就上香听你传奇的大戏,保佑哦,保佑哦!……”
神神叨叨中,宝祥猛然被弹出来的弹珠砸中大腿,虽不至于流血,但也痛得慌,宝祥被吓得尖声大叫。
几个无业游民从暗处走出来,夜色昏暗,看不清他们的脸。
“原来是人。”宝祥在心脏剧烈跳动中,舒了一口气,随即他又绷紧神经,紧张道,“各位大哥,你们想干啥?”
“干啥,候了一个晚上,还能干啥子?”一个胡络满脸的汉子转头对着他的同伴哈哈大笑。笑得宝祥鸡皮疙瘩都冒起。
宝祥摸摸口袋,暗暗留了一把冷汗,带的钱不多,就几块零钱,估计会被毒打一顿出出气了。
一个身材剽悍的人,定定地看着宝祥,眼神像长了勾子一样,勾地宝祥浑身难受,他流里流气一笑,“小白脸长得真和我心,”他搓搓粗黑的大手,继续勾着宝祥道,“还没开过苞吧,要尝尝鲜吗!哥哥管你准舒服!”说完冲着宝祥色色一笑。
宝祥瞬间刷白了脸,下意识就转身跑。
身后几人想老鹰抓小鸡般,半玩味地追着他跑,开始还陪玩几分钟,后来见宝祥往大街反向跑去,生怕惊扰旁人,便失去耐性,一根木棍准确无误地砸中了宝祥的膝盖弯处宝祥失去重心,狠狠向前一扑,摔得七荤八素。
紧接着,屁股就被狠狠踹上几脚,疼得宝祥像旱地翻滚的泥鳅。
一个汉子用手掐住他脸颊,死里扇了两巴掌,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找死啊!,再吵,信不信一刀子捅死你!”
宝祥害怕极了,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呼哧呼哧的啜泣。
他感觉有人在扯他衣服,一种被□□的羞耻感充斥着胸膛,梗得胸口发痛。
宝祥张开嘴,像王八吃秤砣一样咬住那汉子的手掌,那汉子痛呼一声,一拳捣在宝祥小腹上,在宝祥以为天妒英才,命丧于此时,衣服被翻开的肚皮,被人恶作剧地挠了两下,宝祥瞬间咧嘴笑了出来。
手掌松开后,那汉子瞬间被踹飞出去。
宝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月不知何时从团团黑云中,探出了半张脸,似一个娇羞的女儿,羞答答的不肯再迈出半步。
半张脸的月亮,散发出来的清辉,徐徐吹过了夜风,在白霜般的柔光下,宝祥看清了他的脸。顾章温柔了夜的黑,暖化了宝祥那颗惊慌失措的心。
宝祥想,有他真好。
第70章
还不及宝祥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枪声响起,紧接着是一片哀嚎,宝祥顺着顾章的□□看去,几人同是捂紧左小腿,许是觉得惹不起,纷纷磕头求饶命,胡络横生的壮汉哭得一个比一个脸带梨花,嘤嘤啼啼。
顾章坚硬的臂弯中,牢牢禁锢着宝祥,似是生怕怀里的人会消散般,抱紧得不容抗拒。他刀刻的眉眼中,带着汹涌怒意,轻蔑地掠过几人,最后目光轻柔定在宝祥脸上,沉声道:“没事吧。”
宝祥看他握枪的指尖微动,枪口直直指着为首一人的眉中一点,赶紧道,“没事没事,别搞出人命了吧。”他怵眉,忽然响起什么,抓住着顾章的衣襟,着急地问,“你怎么回来呀,警察局,他们,他们会放过你吗?”
顾章面容啸煞地放下举枪的手,转为紧紧搂住宝祥,眉目间是掩盖不住的温柔,双手一抄,横抱着他,吹了声口哨,“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是现在乱世如麻。我拥兵一方,手执兵权。”他心间冷笑一声,赵鹏迟早血债血偿,他不想将宝祥卷进风起云涌的政局,半隐瞒道,“他们耐不了我何。走,我带你回去吧。”
顾章傍晚时分抵达城外的火车站,天津城的官员早已以厚礼相对,他看着眼前一草一木十分熟悉的地方,涌起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说起。看到昔日的故人,更是将那刚刚勾起的回忆撕得粉碎。赵鹏,很好!
赵鹏万分震惊的表情只是刹那,但顾章看得一清二楚。
赵鹏忽然红着眼眶,对着顾章唤了一声,“贤侄?”满是皱纹的面皮子,揉成一团,挤出一个深切的关怀,试探问道:“你是顾章吗?”得到顾章的点头后,便开始了一番教课书式的表演,将虚情假意表演得淋漓尽致,在一众官员士兵行人等等少说也有几千人面前,热泪盈眶,从他爹被枪毙后,反省自己没有及时照顾顾章,特意提起顾霆坤放下的走私罪,但禍不应及儿,到此几年后,一直在找他的踪迹,一直讲得情之深悔之浓,觉得顾霆坤也还清罪孽了,自己对不起顾章死去的爹,对不起他们几十年的交情,直把不知情的旁人感动得称赞。
顾章脸皮不动,只道一句,谢谢,“赵叔的惦挂了。”
顾章拉皮条的功力深厚,天大的事也不改色,纵使心中恶寒泛泛入烟雾,盛怒澎湃袭来,表面也是谈笑风生,礼尚往来地陪跑几下。
人员冗杂地举办接尘宴后,顾章寻了由头,一人出来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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