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兄弟哪里的话。”马汉山非常细致地涮着上好的羊肉,精确地计算着火候,涮得鲜嫩而不过火,夹起来,不顾烫嘴直接一边吸溜着凉气一边吃进嘴里,还一边说话,“这涮肉啊,就要讲究一个新鲜原味,蘸什么东西都不行啊。”
明诚冷静地把准备去拿蘸酱的手收了回来,“看不出来,马站长也是个老饕啊。”
“人和鸟都一样,为食亡。”马汉山摇头晃脑的感叹,“日子不好过,总要给自己留点念想嘛。人生一大喜事,就是一锅汤,一盘肉,几壶好酒,数个知己嘛。”
明诚起身拿过酒壶给马汉山倒酒,“马站长的日子,怎么会不好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瞧着马站长就是个俊杰,兄弟我靠着您,好乘凉。”
马汉山挥挥手,店家的伙计下去,请了几个歌妓上来,长得不错,穿着时下新款式的旗袍,有一个还抱着琵琶,“去,给我们阿诚先生唱一曲。”
最好看的那个歌女俏生生地应了一声,后退一步,“先生听什么曲子?”
“还装上了。”马汉山拍了一巴掌那歌女的屁股,“阿诚先生可是留法的艺术家,你这点破玩意未必人家看得上呢。”
明诚忙端起酒杯,“马站长真是抬举我了。”
“来来来,我们兄弟喝酒喝酒。”马汉山和明诚碰杯,明诚入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就冲上了脑门。
太久没有喝那么烈的白酒了,明诚有点掩不住,咳嗽了几声。
马汉山哈哈大笑,“阿诚兄弟是喝惯了洋酒吧?”
“马站长见笑了,”明诚一脸的无奈,“我能有什么本事呀,不就是我们先生讲究,在外在家,都是只喝法国酒庄的红酒,不顺心不顺眼的,还不是我出面挡了?这么多年喝下来,我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好在我们先生位置高,没几个人敢灌他酒。”
“你可是方家的三公子呢。”马汉山喝了一口,惬意地长叹一声,“你还愿意跟着明先生?回方家日子多好啊?”
“看您说的,方家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可是吃明家的饭长大的,况且……”
明诚捏着两根手指捻了捻,意味深长地一笑。
马汉山会意,“阿诚兄弟,看得通透啊。”
“男人嘛,”明诚看看在一旁唱夜来香的歌女,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要么是钱,要么是权,有了这两样,女人不是问题,您说是不是?”
“这话不对,”马汉山继续给明诚满上了酒,“总有些人啊,就是记吃不记打,装清高。”
“学生娃娃。”明诚摆手,“一开枪就怂了,不是事。”
“死了那几个,事情总不好解决。”马汉山叹气,“黑锅往咱军统头上扣——警察局摘得一干二净的。”
明诚懂他的意思,凑近了一些,“警察局里,孟韦你是不能往上扣黑锅的,你也扣不上,他确实什么也没有干。”
“你的意思是……”马汉山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只是警察局长那边……”
他上次去警察局,就没有什么结果,本来说好的,两方一起咬死了是学生先暴动,妨碍公务,警备司令部的人先动手,结果警察局长不知道是被方孟韦气傻了还是怎么地,居然和他大吵一架,还想把屎盆子往军统北平站头上扣。
“他什么时候说了算了?再说了,孟韦什么样子你没见过?”明诚夹了一筷子羊肉下锅,虽然汗流浃背,肉还是要吃的,“反正孟韦没有动手,其他那几个,您爱怎么扣盆子不行?我回去提点孟韦几句,不行就和我父亲说,孟韦不会拦着您的,您放心。”
“美国方面可是一直要求有人负责的啊。”马汉山进一步试探了几句,“我是想……”
随便交出几个倒霉蛋。背黑锅。
“按咱们军统的规矩办呗。”明诚十分善解人意。
马汉山长叹,“要我说啊,咱们军统在战争时期,也是战功赫赫的,结果呢?还得跟一群读书读傻了的二傻子成日里较劲,客气什么呀?一枪下去,准叫他们不敢再叫唤。”
“人死了就死了,可是后续的麻烦不是多嘛。”明诚有些微醺了,“说真的,马站长,我也给军统卖命很多年了,上头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一天一个样,得过且过吧。”
一顿饭,至少明诚吃得还算高兴,真心的。
期间他把给马汉山的好处双手奉上,顺便沟通了一下以后走私的黑活门路,有钱一起赚。不过明诚还是觉得,梁仲春好坑多了,这个马汉山,给了门路,就抽走五成的纯利润,上下打点也不管,但是又要每个月交换一次账目。
人啊,太贪心,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们家那个小妹啊,也是娇惯得没边了,”酒酣耳热之际,明诚红着一张酒劲上头的脸,“您知道,我们家,三兄弟,站三个派别,我父亲和姑父又另外一边,**还把主意打到我小妹的身上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马汉山重重地拍了一下明诚的肩膀,“诶呀,不就是谢小姐这点小事嘛,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北平的地界上,就不会为难她的,小孩子不懂事,你还年轻,我这把年纪的人啊,早就开始还儿女的命债了……”
“干杯干杯。”
明诚从馆子里出来,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钟了。
喝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一肚子的羊肉羊汤和白酒混在一起,明诚嫌坐车回去恶心,打发司机先回去了,酒的后劲大,他走得有些晃,没走出胡同口呢,就和一个穿长衫的人撞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啊先……”明诚突然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大哥?”
明楼一身青布长衫,戴着绅士帽,穿着布鞋,一副眼镜,活脱脱一个大学教授的模样,站在明诚一步之远的地方,微微地浅笑着——
“我们阿诚真的是长本事了啊。”
明诚尾随着明楼七拐八绕的,也不知道明楼准备带他去哪儿。
谁说只有小弟小妹才是命债的。
毕竟是八月底了,入夜的风也有了凉意,明诚被风一吹,好歹清醒了一些,“大哥,您怎么提前来了?”
看这幅打扮,也不像是光明正大地来的。
“只有你能休假,我不能?”明楼停在一个院子门前,敲门,门开了。
“小张……”明诚一个眼刀就扔了过去。
小张愁眉苦脸的,“阿诚哥,这次真的不能怪我,我今天下午突然就被先生抓着上了飞机,连条内裤都没有来得及带呢。”
“你当我是空气?”明楼背着手进屋,“进来——你小子滚出去看门。”
这座院子是明诚不知道的。从来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几乎经手了明楼所有的事情,从衣食住行到杀人放火,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情,处心积虑地成为他身边空气一样的人——没有人可以离得开空气。
日日夜夜朝夕相对,明楼仍旧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从始至终,他能够知道多少,得到多少,都在明楼的掌控之中。哪怕是他自以为是的对明楼的掌控,也来自于明楼的纵容。
“行了,不就是一处别院嘛。”明楼把明诚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前些年买的,不在我的名下,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你要是闲的慌,改日去把房契地契都转给你自己去。”
“哪里是因为这些事情。”明诚知道明楼肯定不会随便买个房子扔着,然而明楼不说,他也没有办法,“不过房契在哪里?”
明楼无语地看着喝酒喝得不清楚的明诚,还能够拿着房契和地契对着灯光仔细盘算。
“你不至于吧?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家里的房契多得是。”
明诚不接他的话。
他总是对一些东西格外执着,就像他对口腹之欲一样,大约是以前缺的狠了,现下有了,总也不嫌多。
“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提前来了?”
“问什么?你都能直接找上门堵着我了。”明诚把房契和地契收好,“我已经和马汉山谈妥了,他黑心了些,不过可以利用。”
明楼是知道明诚之前怎么把梁仲春耍得团团转的,当然其中固然也有梁仲春装傻捞好处的原因,“他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人总会有弱点的。”明诚四处看看,找水壶,没看见,咽了咽唾沫,“我查过了,他儿子吸鸦片,钱总要流水一样地花出去吧?”
“那你的弱点呢?”明楼似笑非笑的,“背后的柜子里应该有汽水。”
明诚翻出来一瓶,用牙齿咬开盖子仰头喝了半瓶,“你希望我说什么?明知故问。”
“哎呀,”明楼靠着桌子,“千里迢迢地过来,你就这个态度。”
明诚面对着他从来都是不战而败,“你过来,我自然高兴。”
“我仿佛觉得你在方家大半个月胖了一些?”明楼招手让明诚过来,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伤好了?”
“没胖吧?”明诚自认自己是不可能吃得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是贯穿伤,好得慢,还没有那么方便。”
“看得出来,起码精神和脸色好了许多。”
“刚喝了酒了。”明诚见明楼不推他,便也往他身上贴了贴,“很久没有喝那么烈的白酒,有些上头。”
“好好坐着,”明楼嘴上说了一句,也没有真的阻止明诚靠过来和他亲热的行为,“没规矩。”
“又没有外人。”
“你这浑身上下什么味道?”
明诚认命,出去洗澡换衣服。
明楼一个人坐在里屋,灯光一盏,点了根烟,夹在手指缝里,也不吸,隔空闻着烟草的安心的气息。
他能感觉得到明诚的变化。
人啊,有底气和没有底气,是真的不一样的。明诚终究是有了自己的家人了。
他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丁点明台在国民党内的档案的时候,突然有了那么一丝侥幸——如果这个时候,让明台离开,一切是不是可以结束了?
迟了那么多年,他能不能赶上一次保护自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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