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时候王平醒过来一会儿,却没有任何反应。明楼伸手摸摸他的头,他没有躲,可是触手就是滚烫的温度。
明楼不擅长照顾孩子,拿起了电话,准备让人把刘婶接过来,顺便找个医生。
王平却从床上翻身而下,抓住了明楼的手臂,直愣愣地盯着明楼。
明楼放下了电话。
“明叔叔。”王平仰着脸看明楼,红肿的眼睛,因为高烧的缘故,脸也通红一片。
明楼抱起了他,把他放在书桌上坐着。“你恨我吗?”
王平低垂着眼睛,“妈妈说,她想和父亲在一起。”
明楼沉默了。
“妈妈不要我了。”王平喃喃了一句,“她很想很想爸爸,每天都和我说,她和爸爸从小就一起长大,几十年了。”
“你父亲,是一个真的英雄。”明楼摸摸孩子的头发。
“我知道的。”
周高印焦头烂额。
对王夫人的审讯,全部都有录音,他反复地听了无数遍,找不出任何的原因。他一度怀疑王夫人是不是刻意要把明楼摘干净——但是这种只存在于下级保住上级的情况里,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至于想得到这么多。
她普通,但是又不普通。干净利落的自尽了。看得出来是早做了准备。报告一交上去,周高印就被训斥得灰头土脸。
王夫人学这样的本事,怕是当年为了以防万一落在日本人手里准备的,如今却被自己人逼死了,当真是个笑话。
他不得已把录音统统给了明楼。
明楼第二日便来找了他,指了条明路,交了几个名字给他。
周高印照做,推出了几个参与过审讯的人,推说是他们的过错,他们在私底下审讯的过程之中,威胁了王夫人,若是不趁早说出名单和账本的下落,就让王平生不如死,还说手里掌握了王天风贪污和养情妇的证据,王夫人不必为了一个负心汉死扛到底。
明楼半真半假地在王平身上画了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拍了照。又造了些所谓的王天风贪污和送高档礼物给妓女的证据,一并交给了周高印,周高印统统栽赃给了明楼写出来的那几个人身上。
那几人百口莫辩,明楼有的是制造证据的办法。
王夫人原本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保住儿子还是保住王天风留下的东西而自尽,此刻被生生说成是他们让王夫人以为自己一片痴心错付许多年,绝望而死。
明楼造了证据,又故意造得十分之假,到头来,变成了他们故意伪造证据胡乱攀咬,王夫人是他们逼死的。
周高印其实知道明楼的算盘,被他推出去当替罪羊的那几个特务,并不是他的心腹,背后可是有点背景的,说是军统站的人,其实暗地里给这段时间查贪腐的人推波助澜,财政司几个处长都被查出了问题,眼见得马上就要查到明诚的头上了。
如此运作一番下来,周高印受了问责,却保住了官位。
明楼这几日下得棋,着实毫无破绽。
那几人确实会对明楼不利,明楼没有躲避,然而这正好说明了,他们急功近利地想从王夫人口中得到确切的情报,指证明诚,因为军统里的人都知道,明诚是事实上当年上海重庆一线走私线路的第一代理人。
急功近利,所以才会害死人。
若不是周高印亲眼目睹了明楼那日的悲伤和绝望,他都要相信明楼是故意逼死王夫人,来走活这盘棋的了。反应速度着实够快,借力打力,一点儿也没有烧到自己身上。
只有明楼明白,王夫人为什么决绝地上了死路。
录音很长,可是明楼听明白了很多事情。王夫人或许一开始是为了儿子,有些害怕的,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却在审讯之中,听明白了一件事。
这份名单和账目,绝对和王天风有关,而且很有可能,会让王天风成为一个过街老鼠一样的人。
不管是不是从她的手里交上去,只要交了,王天风就成为了罪人。
王天风当年在日伪政府里不明不白地死去,多年后才等来正名,成为了烈士,一朝一夕之间,眼看着就要再次成为罪人了。
她太明白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许国,国家就是他唯一的信仰,连死都没有丝毫犹豫,用自己的死亡来布局,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做得到。
录音吱吱呀呀地想着,时不时传来审讯的人痛骂王天风的话语。
明楼哪里能不明白,王夫人如此决绝的原因。王天风生前从不在意名声,做事狠辣果决,自己的妻子,却要用一死来维护他的清名。
明楼不知道自己那日的一番话对王夫人有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个妇人眼底里全都是悲伤愧疚,她居然向他道歉。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王夫人,他的弟弟没有死,而且他的弟弟,是王天风最钟爱的学生。那些王天风一手栽培出来的人,都是报国的英雄,没有一个孬种,不是王天风送他们上的死路,而是他们为了自己的信仰,心甘情愿地上了不归路。
王平这些日子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明楼让刘婶在家里住下,陪着王平。
他仍旧在外奔波,财政司平日里的公务本就堆积如山。
王夫人的死,到底给了他喘气的时间。她的死在军统内部引起了非常大的震动。不管是不是王天风的旧识,一般人也不免生出狡兔死走狗烹之感,为了稳定人心,毛人凤也暂缓了查那份名单的事情。
明楼再和明诚通电话的时候,距离王夫人之死,已经半个月了。
之前明诚给他打过电话。
明诚在北平,风声鹤唳之中步履维艰,一点点地处理事情,处理手上的力量,却在那一日回家的时候,突然被方步亭告知自己已经被调任他的机要秘书了。
明诚不信,然而谢培东给他的公文上,确确实实地盖着南京财政司的公章,上面“同意”二字十分刺眼。
明楼就像签一般的寻常公文一样,决定了他的去处。
“这也是常事。”谢培东慢吞吞地说道,“行长身居要职,栽培自己的儿子,也是惯例,许多要员都是这样做的。孟敖不在身边,孟韦也没有学过这些,行长的身边,总要有一个儿子。”
“爸,您明知道我……”
“孩子,我不过问你在做什么。”方步亭长叹了一口气,“有这样一个身份……你做什么,都容易些。”
明诚险些绷不住落泪,又觉悲从中来。父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本能地觉得自己的孩子有危险。
明诚连夜打通了明楼的电话,说了一大通,对面都没有反应。
明诚连唤了他几声,明楼才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阿诚,王天风的夫人死了。”
这个消息简直就像霹雳一样,轰得明诚说不出话来。
“自杀。”明楼补了一句,“王天风什么都没有让自己的女人沾手,到头来,不知道和知道都是一样的下场。”
明诚知道明楼难过,质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王平怎么办?”
“我说不出收养他的话来,到底,王天风和王夫人的死,都是和我有关的。”明楼不自觉地又摁住了太阳穴,他的头痛发作得一日比一日厉害了,“你在你父亲身边……也算是任务吧。”
“你别骗我了。”明诚低声道,“他的身边,有崔中石,还有我姑父,甚至连明台都可以算上,何必要再加一个我?”
“这只是给你一个更好的身份,你在我身边,永远被人看作是副官和仆从。”明楼道,“方步亭的三公子……你做事情,方便一些,起码不是一个随时都可以牺牲的棋子。你保持正常的工作状态吧。”
“是。”
“明台有消息了吗?”明楼问道。
“没找到人。”明诚冷静地撒着谎,“这也不是坏事,我已经托我姑父往延安那边查了,说不定他和锦云沿着以前的路退走了,或者是延安方面另有命令也说不定,毕竟我们不是明台直线的上级。”
工作不交叉也是一个原则,明楼没有怀疑,“大姐那边呢?”
“已经安全到了巴黎了,为了明安,大姐知道轻重的,明台和锦云的事情我也骗过去了。”
“一时是一时吧。”
“哥,”明诚唤了一声,“走那么急,之前说要的画也不带了。”
而且明楼还没有见过呢。
“留着,你收着,以后挂在房间里,不让大姐收起来。”
“我房间有的是画。”
“好好好,”明楼顺着明诚的话往下接,“挂在我们的房间里。”
“嗯。”
长歌行 80
明楼让刘婶在家里住下,陪着王平,自己一个星期里却有五六日不在家里。
王夫人的死带来了暂时的平静。
明楼原本财政司里就一摊子事,还要应付一干不同派别的人,从中斡旋。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情,明楼在经济和政治之中沉浮二十余年,应付得来。
暗地里,南京地下党的组织关系却成了很大的问题。叛徒至今没有被击毙,没有人知道到底多少信息泄密了,出于保护同志和力量的需要,以及避免再次出现上海地下党的全军覆没的惨案,转移的事情也要逐步提上日程。
可是沪宁一带,向来是斗争的重点,不可能完全放弃。
转移了可能出现危险的人,却又要重新组织新的力量。上海地下党也不能出现真空,南方局目前在全力查处泄密事件和可能存在的叛徒内线,一时间风声鹤唳,上海地下党的重建也由明楼代为处理。
明楼自己翻译的绝密电文。
公文,通篇,都没有出现青瓷和夜莺的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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