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有挂住你的,知道你下午要定点输液,特地叫我过来查床,看看你是否一切都好。
女护士说完,程文力就感觉脸颊一侧硬来师妹一个飞扬眼神。
“你看,早跟你说是了。”
那究竟点解啊……charlie放下病例板,发现程文力脸上挂着些些落寞表情,又看一眼床边身着制服的女警,突然噗嗤一笑。
“我知了,你就是阿基说的那个警察。”
程文力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个什么意思,charlie就全都和他说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是警察咯!”她说。
其实容德基这个人,就跟他长的那个样子差不多,很单线条了。他自己说从小向往做个护士,长大后就做咯。试问哪个男孩子从小的志愿是做护士的啦。他就觉得呢,医护人员,救死扶伤诶,很伟大诶,这份工作好重要好重要,所以一定需要很坚强才可以做,而男仔就是比女仔更能吃苦啦,当然男仔做护士更合适些。
他说呢,我们就负责救死扶伤,但警察的责任好像还更重大点哦,他们要负责在外围和不法分子拼搏,一不小心还会受伤挂彩送来医院,感觉比护士还要辛苦得多。
“所以就需要更坚强点才得——!”charlie笑着说完。
所以你跟他们不一样,其他人呢,是病人,是需要悉心照料的人,而你呢,是警察,需要快快养好身体去保护别人。
“阿基这个人呢是这样,从小就有点英雄情结的。”
女护士的话语久久回荡在程文力的脑海中。
那小鬼——他望着自己已经被填写好的病例板,忽然语塞。为什么他完全气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口阻滞上去硬生生被压成一声长叹挤出胸口。他好急哦,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又气又好笑的,还天真得可爱。
他想起容德基的笑脸。
走廊上挂着月度表彰的照片,照片墙上能找到容德基的名字,从程文力坐着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他便抬头去看。相片里的哥哥仔笑得同样可亲,如同摄像师在屏幕前多铺了一层柔光。
程文力忽然有种赌气的感觉。
你不是有英雄情结咩?那下次我来,绝对不会做你的病人,我是督查来的嘛,我要做英雄,让哥哥仔你见识见识我的威风啊!
结果下次来的时候,他还是做病人。这就很尴尬了。
程文力躺在担架推车上,仰头望向走廊上明晃晃的白炽灯,视线的一角出现了容德基的脸,依旧是挂急诊,依旧还是他做值班护士的时间段,唯一的不同只有这次入院程文力倒没有上次伤得那么重,小腿胫骨骨折,还是他自己弄的。
容德基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仿佛在说“你都在搞些什么,为什么这么快又把自己搞回医院来了?”
程文力只有装作自己晕血来逃避。他怎么说得出口,好容易出了院,上头升了职,还特意给他所在的小队开了一个表彰大会,结果大会当天程sir华丽地睡过头,并为赶路特意抄了一条小道又刚好就有那么巧遇到路人遭劫,他想也没想一脚飞踹过去,贼倒是踹倒了,但是他本人,滚下三十多级台阶还撞上铁皮垃圾桶。来的路上他联络上级问可否算作工伤外加代为领一下颁奖,重案组总督察直接挂了他的电话。
所以此刻的程文力阿sir心中,可以说是无限凄凉。好巧不巧,正在他费力装虚弱的时候,耳边还突然凑过来一个声音,说话喷气全他在他耳蜗里,怪热怪痒痒。程文力眯开一只眼,看见容德基实力冷漠的侧脸。
“阿sir,晕血啊?你当我傻瓜?”
程文力咽下口口水,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谁的。
“哥哥仔行行好,工伤来的,等下下手,轻点好不好呀?”
容德基细眼盯着他看了一阵。
“真的?”他问,同时也很感叹一般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做阿sir是真的有这么高危哦。”
程文力双眼噙泪,一边猛力点头一边被送入诊室。第二天他架着石膏躺在住院部的床上醒来,看见小桌上多了一只保温桶。打开一闻,枸杞炖鸡脚。
“骨折恢复期可以饮些猪脚鸡脚汤,补充骨胶原。”
像是来回答程文力心中连串问号那样,护士男仔及时出现,检查完床位又照例填好病例板。程文力注意到,他的责任护士,依旧还是容德基。
“这么巧哇,哥哥仔。”
这次他心情大好,抱着保温桶朝容德基咧嘴一笑,笑得还极其谄媚,
“这汤你炖的啊,这么关心我啊?”
容德基乖巧点了两下头,将保温桶往前一推,示意他“喝吧”。这个举动实在是出乎了程文力的预料,他捧着汤碗,时不时偷瞄一下盯着病例板的容德基,感觉到今天的护士男仔气场要比以往柔和得多。最重要的是这碗汤真是好好味,喝得程文力热泪盈眶,点解哥哥仔会这么多才多艺,会擒拿还会煲汤哦,要是再笑一笑呢,对了,要是再笑笑,就更完美了。
他心情极好地抬头,恰逢容德基也转过脑袋,看着程文力的眼神欲言又止。今天的哥哥仔不再故意对他摆出一副强硬姿态,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害羞而退却了,那瞬间丰富的神态让程文力不禁怀疑其实现在自己看到的,才是容德基本来的样貌。
他连说话都声音小小,
“其实程sir啊……我…我呢,从小就很崇拜——”
容德基的两颊有两坨淡淡的粉红色,程文力微笑着盯着他,等着听护士男仔那句破天荒的羞涩发言。
崇拜?是不是崇拜阿sir啊?那就是崇拜我咯!程文力感觉脸上的肌肉已经全部挤作一团,做好了准备圈出一副灿烈到融化大地的笑容。病房的大门却在这时被推开,几位靓仔靓妹的笑闹声闯进来,打断了容德基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程sir,我们来探望你啦——”为首的是看见容德基就心花怒放的师妹,她的性格太直,没等程文力加以阻止就已经连珠炮一样把该数落的全数落了一遍。什么阿拉你惨了,上头说要取消你的连休假啊,颁奖礼当天在斜坡上摔断腿还call 999联络总督察要申请工伤,大佬你怎么这么有想象力呢。
程文力这样性格,平时和同僚都打成一片,即便做了高级督察,也还是没大没小,但现在这个节骨眼,这样说话就很要命了。
他下意识望向还站在床边的容德基,眼见着对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黑,原本的羞涩尽数退去,变成斜眼投向自己的一瞥。那一眼,冷酷至极,让程文力不禁在阳光盛放的夏季里打了个抖。
“哥哥仔,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真的真的,算我错。”
几天以后,双手合十的程文力依旧还在苦苦求饶。他现在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床走动,整条走廊上的人都能看见他像条甩不脱的跟屁虫那样黏在两头奔走的男护士后头,护士兀自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会回头搭理他,只是突然一个急刹,一手叉腰一手直指住院部方向,
“这位病人,请你即刻回房,卧床!休息!”
于是所有人又都看着灰头土脸的拄拐男子赔了个笑,老老实实转身,再趁着男护士一个不注意,一头扎进护士值班室。
charlie妹妹——他扑倒在值班女护手的腿上,好妹妹帮帮我,哥哥仔这回真的生我气,我以后岂不是都做不成英雄要做狗熊了。
程文力演得夸张,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容德基站在门口,白眼也翻得夸张,住院部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charlie没有忍住,拍着程文力的肩膀笑得开怀。
第二天,按照人美心善charlie妹妹的指导,程文力拎着一碗鱼腩粥总算在正确的时间敲开了值班室的大门。容德基正在里面休息,面前摆着一碗几乎凉透的盒饭,也没有动手去吃。离开风风火火的工作环境后,他看上去好不容易才松开一口气,整个人放空很多,歪在椅子上,看着程文力,也没有多大惊讶。
他知道这个警察不是故意骗他,当然就更加不是无赖。因为无赖当不了警察,英雄崇拜的容德基总是管不住自己要去那么想。
但他还是双手斜交叉在胸前,摆出一副防御姿态。就算被程文力揭开盖子的那碗粥,香得要命。
“我是不会为美食所动的。”
程文力一声“哥哥仔”蹭到座位的旁边,看他动作生龙活虎,根本想不到是个断腿的人。容德基抿住嘴唇,撇开眼神。
“没用的,”他说,“我们做护士的心肠硬得很。”
那句话倒是不假,医护人员工作太忙,有些女护士,bb才两三岁大,原本要抱着回家,忽然又遇到紧急情况只能放在休息室里,bb找不到妈妈哇哇大哭,其他护士也忙得没法去管,只能等到孩子自己哭累了,不哭了,或者干脆睡着了才行。
面对自己的孩子哭着找妈妈也能不为所动,真是要心肠够硬才能做这份工。每当容德基看见类似情景,总会忍不住感叹护士职业的辛苦与伟大。他是个乐于奉献的人,这份工作对他而言有着别人难以想象的重要意义,他愿意为自己照顾的病患付出全力,不求任何回报,即便面对程文力这样的病患也是一样。
程文力夸张、聒噪、做起事来动作又大,同自己赔礼道歉总是搞到吸引整条走廊的目光,让容德基相当头大,但容德基还是知道,他是个好警察。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学生和同事总是过来看他,和他说那些打趣又气人的话,而程文力还每每都笑着,让病房热闹得像是开茶话会那样。
“哥哥仔,你喝粥啦,护士这么辛苦,好食的话我请大家都食这家!”
“我觉得当阿sir比当护士更辛苦吧。”
容德基回答,他将那碗粥平放在桌上,又从抽屉里取出自用的饭盒,挑出一只汤匙递给程文力,动作里的意思很明显,他早就没在生气了,或者说,他本来就从来没有气过,
“你早点养好腿出院,出了院近期就别再回来了。”
言下之意,请阿sir你好好保重身体,这样才能保护香港市民,做好警察这份伟大的职业。
程文力在粥碗上方蒸腾的热气里头第一次见到容德基真正的表情,很简单的,既不过分安慰,也没有丝毫生硬,而是平铺直叙的,让你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尽头,望到通透。
一句话忽然窜入他的脑中,“如果当初也有人能把话说的这么简单——”
他有过几段对方还没成为正式女友就以失败告终的恋情,miss ho只是其中之一,程文力还记得每一次,对方谈起他的职业,总会变得支支吾吾。这份工好危险的,都没时间陪我,大家公休假都错开,好不容易出来看场电影你上司call你回去就回去啊程文力,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些望向他错综复杂的眼神最终也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一句结语,我看我们不太适合,还是先就这样吧。
那曾经给程文力一种错觉,要当一个好阿sir,付出的代价便是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去好好享受一段恋情。哪怕短暂,他倒是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另一半也能打从心底里认同自己的这份职业。
“安啦,”他对护士男仔说,“前段时间刚刚被甩,孤家寡人的,除了去警署就是来这住院,剩下的每分每秒我都会花在打击犯罪上的——”
容德基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惊讶,他们同食一碗粥,他睁大眼睛时,程文力隔得很近看他,觉得对方的眼睛亮得就像星星一样。
“其实……我也刚失恋啦……”
过了好一会儿男仔才说话,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安慰坐在旁边的警察。但他是头次对外人提起自己失败的恋情,他感觉好不习惯,而从程文力的角度,他能看见男仔的耳廓,很可爱,慢慢的,慢慢的,就红了起来。
“程sir?”
师妹在背后叫他,
“你又对着空气傻笑啊,刚才总台已经call了收队,你最近,神神秘秘的很奇怪诶。该不会……是恋爱了吧?”
那句无心之语戳到程文力痛处,让他一阵局促。
他真后悔那天没能说得再直白些。
出院之后他就回到重案组工作,一个多月了,除了寻常加班加点地和不法分子斗智斗勇,程文力阿sir剩余的所有时间,真的如同他那天所说的那样,贡献给了医院。他现在倒是好经常回去看看,不再是以病人的身份回去,就要费心找好多的理由。一会儿是押送打算造人的同事去体检,一会儿是去看望学生住院的阿公,再要么,编的没有东西可编的时候,就带着一只保温桶过去,说想念医院附近外送的鱼腩粥。
他每次去都会顺带去看望容德基,看他忙得晕头转向,百忙之中漏给他一个微笑。那是之前他们就说好的。
容德基对他说,他喜欢的女仔拒绝了他,因为不认同护士这份职业。辛苦而且低微,感觉根本睇唔到将来。那段破碎的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只是残留了些隐痛,仍然时时被翻找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