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马就明白了。
饶是他自小在山上长大,统共没听过几出戏,最多只能算个看热闹的外行,他也清楚知道,这位唱得,委实太难听了。这扮相这身段都是上佳的,能叫戏园子里逛了十几年的老爷们竖拇指,可就是一开口让人大跌眼镜。令狐冲刚想回头找个离这惨不忍睹的景象远点儿的座儿,忽见半空中一只茶盏狠狠向那花旦砸去,伴着自二楼传来的一声怒喝:“唱的他娘的什么玩意儿,滚下去!”底楼的客人们脸上变颜变色,令狐冲也是满脸愠色打算出手管一管闲事,却见那花旦不慌不忙向后一仰,竟是用了个铁板桥功夫,那茶盏堪堪从他腰上擦过。花旦右手扇子用个挥字诀展开探出,正好托住了茶盏,手上加点力道往外一送,那茶盏便平平落到旁边一桌上稳稳停住,花旦这才收回架势,甩了个袖唱完了最后一句词。
不等别人反应,令狐冲第一个大声喝道:“好!”躲那茶盏并非什么难事,对练过几年身法的人来说只能算举手之劳,可要用一柄纸扇平托着化去上面力道可就需要些艺业了,更重要的是,那花旦一躲一抹一送身姿无不极尽妍态,说不出的柔美,甚至下腰出扇掷盏每一步都合准了琴声鼓声的节拍,实在是叫人看得目眩神驰。
戏子听到这声好,目光也朝令狐冲这里探来,神色微微一动,收了架势向他福了一福,就要再唱第二折 。令狐冲实在无心再听,嘱了小二拣些好带的吃食吩咐厨房,提回客栈去了。
林平之这回倒是很给面子,哪样都吃了些,还说了句:“你别光顾着喂我,自己也吃啊,又是赶车又是在街上东奔西跑的,你当饿得比我狠吧?”
令狐冲听他这句毫不带刺的关心,一下子乐得狠了,差点抓起揩台布就给林平之抹嘴——幸亏拿到眼前的时候就发觉了不对。他从小也不是娇生惯养的,这各色小吃哪怕凉了也胜过他惯啃的干粮十倍,于是还是安心把林平之喂饱了——或者说喂撑了——这才自己把剩下的吃食扫荡了个干净。左右无事,他便向林平之聊起今日在酒楼遇见的那个有趣的戏子。正说到他踩着琴音鼓点挺起身子,节奏分毫不差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令狐冲的脑海,他大张着嘴,接下来的话便说不下去,只在脑中飞快地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能性。
林平之听他突然住口,正待询问,脑子里就已把令狐冲方才提到的事情整个过了一遍。他的心思机巧本就比令狐冲有过之而无不及,刹那间也与他想到了一处去,惊道:“莫非……”
令狐冲飞掠出去:“你在这里稍待,我去去就回!”
令狐冲虽没练过什么上乘轻功,仗着内力足倒也能称得一句来去如风,如离弦之箭一般闯进陶然居时,差点没把一个正要出门的小书生带得在原地滴溜溜转上几圈。书生“唉哟”一声,踉跄几步这才没摔倒在地上,回头斥责:“你跑得那么快做什么!”却连撞他那人的影子也找不见了。
其时正是将近晚饭时分,酒楼中众人整理打扫准备接待晚饭的客人,几乎忙得四脚朝天,令狐冲随手揪过一个路过的小二问道:“下午在你们这里唱戏的那个花旦哪去了?”
“贺老板?他唱完了,已经走了。”
贺老板三个字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令狐冲脑袋上,他攥紧了小二的胳膊追问:“几时走的?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小二赶紧道:“他一刻多前下的台,几时离开的我也没注意……哎哟哟!客官您轻点!剩下的我真不知道了,您问我们掌柜的去吧!”令狐冲一激灵赶紧松开手,就留那小二在那儿揉着胳膊呼痛,一边用极忌惮的眼神时不时往他这里扫来。令狐冲尴尬万分,一叠声地向他道了歉。
他们这一闹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旁边一个看起来颇有些气度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过来,打量了令狐冲几眼,问道:“小店再过得一刻才开门迎客,敢问这位客官,是用饭还是另有贵干?”语调不卑不亢,看来是酒楼里镇得住场的人物,多半便是掌柜的。
“掌柜的,这位客官跟我打听贺老板的事儿呢!”小二像看到了救星一般朝来人唤道。
“知道了,你去吧。”掌柜摆了摆手,那小二如蒙大赦,一溜烟就跑了。
掌柜又转向令狐冲,拱拱手道:“敢问这位少侠,找贺先生有何贵干?”
令狐冲刚要说明来意,又想起自己只是凭空猜测,实属虚无缥缈,找一个戏子求医听上去便透着三分荒唐七分可笑,于是道:“在下的一位好友与这位贺老板是故交,托我给他带个信。”这话倒也算不得假。
可那酒楼掌柜多年迎来送往早就是个人精,听他说辞看他神色再联系之前的事,立时晓得令狐冲讲得不尽不实。他也不点破,只面带歉意答道:“唉哟少侠这可不巧了,贺老板原不是我们本地人,只是与家父有约在此唱上五天,今儿个恰好是最后一天,当不会再回咱们酒楼了。我们连他落脚之处都不清楚,只听说他来去潇洒,只怕此时已经离了寿阳城也未可知啊。”
令狐冲险些一跤坐倒,几番追问也没得到更多线索,只好带着颓然的神情回到了客栈。
一进门,林平之轻笑一声道:“怎么啦?一副苦出汁来的样子。”
令狐冲一愣:“你怎么……”
“我当然看不见,可我看见你那一脸颓废的倒霉相的次数还少么?用闻的都能闻出来。怎么了?没找着人?”
令狐冲将经过说了说,林平之沉吟一会儿,道:“天底下那么多会武艺的梨园子弟,姓贺的可也不少,怎么就一定是此人呢?寿阳离京城千里之遥,我看多半只是巧合,咱们还是照旧北上。若真就是此人,那……那也说明你与他有缘,下回说不定还能碰上。”他本想说“那也是我的命数”,只是令狐冲此时已经如此颓丧,他这话一说出来,必定愧疚得无以复加,他最讨厌令狐冲这灰败样子,干脆不提了。
令狐冲听他这些宽慰言语,心倒渐渐平静下来了,勉强咧了咧嘴角道:“我令狐冲一向是个没主意的,只晓得在这里手足无措的,你反而比我理智得多了。”
林平之又好气又好笑:“呸,你是没主意的?谁鬼主意有你多呀!”
令狐冲忽然正色:“我也只能在平时抖抖小机灵,真正关心的要紧事却从来不懂决断。以前有计无施帮我想主意,后来是盈盈帮我筹谋,现如今我这个带你看病的还要你这个病人来宽慰,果然是没用得很了。平…林师弟,说到冷静果决,我是万万不如你的。”
林平之哪里听不出来他这是变着法儿的夸自己,好让自己不再生出如前日里般,觉得自己是个废人的念头。他只笑笑没接话,忽又皱了皱眉,问道:“你刚才,想叫我什么来着?”
“林,林师弟啊。”令狐冲见林平之的眉皱得更紧,问道:“你不希望我用这个称呼?哦,是了,师…岳不群他这么待你,你又怎能认他为师……”
林平之一言不发,脸上郁郁之色丝毫未褪,反添了一丝怒意。他僵了良久,这才说道:“你想怎样叫,都随便你吧。”
令狐冲满头雾水,不知好好的哪里又惹到了这位祖宗,忽然福至心灵,两个字脱口而出:“平之?”
林平之的表情微妙地顿了一下,随即回答:“你想怎样叫,都随便你。”
只是令狐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刚刚,是笑了吗?
第十章 市集
第二天清晨,两人都是早早地醒了过来,打算继续赶路。令狐冲头天晚上就吩咐让小二早早地送上洗脸的热水来,他给赏钱的时候很是大方,小二也乐意为他跑前跑后。就见那小二敲敲门,得了应门声后满面春风地进来,一边摆好铜盆手巾一边递上两个精致的香包道:“客官,这是咱们寿阳特产的宁香,带在身边凝神静气,对人大有好处的。”没等令狐冲回答,他又补充道:“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请客官务必收下。”
令狐冲觉得这小二倒是有些意思,也不推辞,谢过了对方就把香包接过。小二笑着退了出去,令狐冲顺手把香包凑在鼻子底下一闻,疑惑道:“怎么没味?”
林平之道:“给我瞧瞧。”令狐冲把香包放到他面前三寸的地方,林平之嗅了嗅,微笑道:“气味很淡,不过挺好闻的,不比寻常香料熏人。”令狐冲见他颇喜欢,也就把这两个香包好好地收了起来,快手快脚给林平之洗了脸,自己也胡乱抹了两把。随便用了些早饭后,两人就又上路了。
其实从寿阳北上水路亦可行,比之车马颠簸好受许多,但他们这辆大车多有不便,况船上舟子不比客店中小二识人头,难免要指指点点,所以林平之在令狐冲来征求他意见的时候果断拒绝了。他宁可像现在这样,每天大部分时候只需要面对令狐冲一个人。
那个喜欢热闹,每次出门打猎都要叫上一大群同伴的少年,仿佛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早就死了,林平之心想,在衡山断绝生机,在华山灰飞烟灭了。
可是听说乡下常有替孩子喊魂的说法,一声声地呼唤孩子的名字,就能把离散的魂魄唤回来。那他呢?那个他原本坚信早就无迹可寻的死去的林平之,会不会被那声小心翼翼的“平之”,唤回来哪怕一丁点?
那么久以来他一直就像是溺了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死命挣扎,却茫然得连能用力的依凭都找不到。如果在这时候,让他触到了哪怕一根稻草,也是要用尽全力抓紧不放的。更何况,那是一只有力的手,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透过了冰冷刺骨的水幛来到他身边,依然那么温暖而坚定。他仿佛能听到岸上传来朦胧的声音:“还是,活着的好。”
他想活下去了,因为这个人。
他想活下去,为了这个人。
林平之想着心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午时分。令狐冲见路旁有一茶棚,便勒住马下去要了茶水,打算就着早先出城前买的吃食权作午饭。他掀开车帘,忽然隐约闻到一丝不寻常的香气,于是问林平之可否发觉了。林平之先是摇头,然后想了想,问道:“可是之前小二给你的香包?”
令狐冲摸出来,凑近一闻,果有一股清香扑鼻,不似沉檀龙麝任何一种,而是带着点天然的草木生气。倒是古怪得紧,先时还半点气味都不曾有呢。他暂且收起了香包,待两人吃完了饭再将茶具还给铺子老板,顺便打听着距离下一处可以投宿的镇甸还有多远。老板爽快地告知这条大路就是通凤阳城的,照他们的速度约莫两个多时辰就能赶到。
令狐冲会了钞谢过老板,复又上得车来,一边扬起鞭子一边分心朝身后问道:“这一路过来咱们赶巧,小客店没让咱们写名录,怕是之后就没这样的事了。我盘算着咱们的真名哪个都不大好示于人前,你看是不是起个化名的好?”
这两个人的“不好示于人前”可是截然不同的性质,可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多想,故意只将两人放在一块儿来说,左右两人也都是招是非的。林平之沉吟一会儿,道:“我的化名,叫卫服行吗?”
令狐冲反应也快,一听就明白了这名字的含义,笑道:“好啊,反正我那风二中的化名也有了小小名气,叫不得了,那我便干脆叫做纪彪罢!”林平之听了,也只是对他笑笑,不做评价。
凤阳城毕竟是府城,气象比之寿阳又是不同,好一派繁华盛景。令狐冲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林平之,只见后者似乎是仔细听着什么,不禁也侧耳细听,却什么端倪也没发现。好半晌,才听得林平之叹道:“你说得对,还是活着的好。”
令狐冲这才恍然,眼前的少年什么也没听,什么都在听——他在听人声,熙熙攘攘车马往来贩夫走卒叫卖的声音。对于一个在除了每天三回的脚步声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地牢里待了几个月的人来说,这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是一种贪婪的享受。他自己也是在那地牢中住过的,知道那种侵入骨髓的孤独与钻心的寒冷是个什么滋味,记得那时逃出生天见到第一缕阳光是怎样的狂喜。甚至,那时候与黑白子的一次次对话也是让他隐隐有些期待的——倒不是只惦记着他那些美酒烧鸡,而是再不找个人说话他真觉得自己得发疯。而眼前这个人,他的世界如今只剩下一片黑暗,唯一能让他感到自己活着的,只有那日复一日的脚步声,和令狐冲寥寥数次的造访。所以那声“你别丢下我”,是做不得伪的。
令狐冲找了家规模不小的客店安顿下来,为林平之解下发带梳头的时候突发其想,问道:“你想不想出去转转?”之前他担心别人对林平之指指点点,担心这指指点点入了他的耳叫他难过,可如今看到马车上林平之掩饰不住的羡慕神色,他的心忽然就软了,化了,想着若是真有人敢多嘴封了他的哑穴便是。
林平之沉默片刻,刹那间不知已转过了多少心思,最终也只是点点头,轻声回答:“好。”
令狐冲给他重新绑好了发带,让他稍等片刻,随即唤小二找来本地的几个包打听,花十两银子打听一个姓贺的年轻戏子的消息。包打听们面面相觑,这么少的线索,岂不是如大海捞针?令狐冲挠挠头,又补充了一句:“他的医术很是高超。”包打听们更是一头雾水了,谁家找戏子会问医术好不好呀?
林平之一阵好笑,仍是替令狐冲打了个圆场道:“这个戏子不是本地人,来城里至多不过三个月,多半是从北面京城方向来的,这样总好找了吧?”令狐冲也补充,若是找到真人,赏银再翻五倍。
包打听们听了,纷纷一叠声地答应,退出去的时候又不约而同地有了这样的念头:原来以为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怎么竟然是位公子,当真是比女子还好看百倍的了。正这样想着,身旁正巧经过一个书生,推门进了隔壁的房间。包打听们都傻眼了——如今这是什么世道?怎么男人个个都比大姑娘漂亮这许多了?
令狐冲见他们都走得干净,这才一屁股坐回林平之身边,笑道:“卫兄弟,你说,咱们一会儿去哪儿?”
林平之也笑了,回道:“纪大哥你是老江湖,请你来定夺吧。”
凤阳城到底是个大地方,这家客店之中竟就有可以借用的轮椅,这倒叫令狐冲喜出望外了。他抱着林平之走下二楼,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轮椅上。林平之忽然问道:“你怎么好像有点开心?”
令狐冲又挠挠头,憨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比之前重了些了。”
林平之被他逗得顿时乐了出来:“呸,傻子。”
“我是傻子那你是什么?疯子么?”令狐冲回嘴。
“疯子,倒也没说错。”林平之深吸一口气,他鼻端现在总萦绕着那股淡淡的清香,竟然正如小二所说的那样神奇,他最近的心情确实比之前平和了不少,这宁香安神的效果当真名副其实。
既然林平之也没有特别中意的去处,令狐冲干脆推着他在街上四处晃悠,听听小贩半生不懂的叫卖声,闻闻街旁刚出锅的包子伴随着水汽的白面香味,反正以他的身手也不会让林平之被人挤了碰了。林平之很久没有置身这样热闹的环境了,竟然还有些许的紧张,只是嗅到身后那若有似无的一丝清香,便能感到心安。
这样想着,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线浅浅的笑意,令狐冲看着他的笑容,不由自主也跟着傻乐起来。突然,他身边的一个老妇被人群一冲撞,脚下一个趔趄,惊叫一声朝他倒了过来。令狐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老妇站稳后犹自惊魂未定,喘了几口气这才连连道谢。令狐冲摆摆手示意此乃小事不足挂齿,哪知那老妇一把抓住他的手感慨说这个后生长得真俊人长得好心地好,一晃眼又看见了林平之更是连连夸奖这位公子当真是比大姑娘小媳妇还要俏上十倍,絮絮叨叨说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