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那只鸿雁到底飞走了。
然后蔺晨的大白鹅就陷入了茶饭不思辗转反侧的境地。
“瘦了。”蔺晨把鹅抱起来,掂量掂量,“起码瘦了三斤。”
萧景琰本来在看徐阁老的折子,满眼看过去都是“余观当今年少,弃学问而务交游,不修孝悌礼义,乃以趋势游利为先……毁訾为罚戮,党誉为爵赏”之类种种,气闷心烦,索性搁下朱笔,抬头看那只恹恹的大白鹅。
“看着是瘦了,羽毛都没前几天光亮了。”萧景琰笑道,“物似主人,到底痴情。”
“那怎么办?”蔺晨苦了一张脸,“人嘛,再伤心也不会死,我看它再这么不饮不啄,就剩一副鹅架子了,做烧鹅都没人买了。”
萧景琰托着下巴,忽然想起一事:“我听伯度说,城外鸡鸣寺养了好多鹅,左右我也实在看不去这折子了,头昏脑涨,咱们出城替阿白谈门亲事去。”
“跑到佛门提亲,好雅兴。”
“菜市口也有鹅,这个时辰应该还剩下没拔毛的。”
“鸡鸣寺听上去不错。”
抱着鹅进了鸡鸣寺,同管事的打了招呼,讨了商量,到底是我佛慈悲,大和尚听了很难过,热心地带着阿白去相亲。蔺晨左右也算是半个家长,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萧景琰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听到后头有一群鹅,还是敬谢不敏,捂着耳朵忍笑说自己在庭中散步即可。
鸡鸣寺的早课下了,正是僧侣休息的时候,一队小和尚手里握着比人还高的扫把,排着队,从前院扫完了地,到这里来休息。一个大和尚领着他们,将扫把归位。小和尚把大和尚围起来,求他接着把故事讲完。大和尚就坐在台阶上,小和尚们把他围在中间。
故事昨天讲到我佛慈悲,见慧果小师傅实在难过,就将那梦回香赐给了他。这梦回香神奇得很,传说可以覆水重收,旧日重现。慧果点燃梦回香,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水患之前了。
他不由分说,背起腿脚不方便的老妈妈,往外头走,一路跑啊跑啊。大水冲过来,老妈妈还在身边,他不由得高兴疯了。两人重新寻了新的地方安家。
可是父母也不能陪他一辈子,又过了没两年,老妈妈的腿疾犯了,还是离开了慧果。
慧果伤心欲绝,却再也不能重来了。又跑去佛前,佛祖这次却没有出现。
“为什么不出现了呀?佛祖不是怜悯众生么?”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是人生之常态,倘若人人事事都能重来,那岂不是逆天而行?轮回往复,都是业障,唯有跳出这个轮回,才得解脱。后来呢,慧果师父也就是大彻大悟,脱离轮回,才能成了普度众生的一代宗师的。”
“大彻大悟……那得有多大?”
“就是就是,我们这么小,哪儿能大彻大悟?”
“要是我也有梦回香就好了,就回到今儿早上,早点爬起来,就不会被师父敲手心了。”
“要想不敲手心,那你岂不是得每天点一支了?”
“我没有!我就迟了两次!”
“这个月都有三次了。”
“没有!你记错了!”
“我没记错!”
“……行了行了,吵什么?”大和尚像拔萝卜一样把两个小和尚拎起来,抬头看见萧景琰微笑着站在藤萝架下,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两个小萝卜,双手合十,“让施主见笑了。”
一群小萝卜学着他的样子,一起双手合十,像他行了一个礼,萧景琰觉得可爱,也回了礼。
赶小鸡一样把小和尚们赶回去了,大和尚上前道:“施主是来敬香的么?这里是后院,敬香在前头。小僧领您过去?”
“哦,我是陪朋友来看鹅的,与这里的主事说好了,只是后头吵,我在这里等他。”
“原来如此。”
“师傅方才所说的梦回香有趣得很,是否真有此物?”
“传说嘛,谁晓得是不是真的。”
“这样啊,我就说呢,倘若事事能重来,世间便无遗憾可言了。”
“也不尽然啊。”身后蔺晨抱着鹅出来了,一脸死相,头发上还有几根鹅毛。
“先生。”萧景琰笑着在自己的头上比了比,“鹅毛。”
蔺晨摸了摸脑袋:“哪儿?掉了没?”
“没有,在这儿。”萧景琰笑了,伸手把他鬓角的一根鹅毛拈着丢掉,“看来相亲颇为不顺啊。”
“过尽千只皆不是,到底物似主人哪。”
“那怎么办?”
“谁知道?先回去吧。”
回去后三天,阿白不见了。
它大概是去北方了,去找那只萍水相逢的鸿雁。
也可能是出去就被人带回家吃掉了,虽然它已经没多少油水,肉质大概柴得很。
蔺晨也不伤心,只是一边洗它的饲料碗,一边道:“求仁得仁,一路顺风。”
第四十五章
萧庭生什么都好,就是长得磕碜了点。
琅琊阁里有祁王妃的画像,不俗,算是个美人,想来这萧庭生大约是像祁王多点。
蔺晨这个人,天天把以貌取人挂在嘴边,每次见到庭生总戏道:“你最近好看了点。”
萧庭生少年心性,知道自己确实不好看,但也不是好脾气,每每笑道:“多谢,可惜阁主却没有。”
蔺晨也不生气,丢个一两本册子给他,前朝的抄本,宫里也未见得全。这东西,萧庭生却是喜欢得很。
萧景琰无子,待庭生的心思,也是满朝文武都清楚的,就差直接入主东宫了。政务骑射,俱是把他带在身边指点,是以可怜庭生不得不常常见到蔺晨。别的有没有长进不知道,词锋犀利,讥诮讽喻已经不下蔺晨。有时候倒叫萧景琰被一大一小两个人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勒令他们闭嘴。
得意楼是时下士人们去的最多的地方,吃的嘛不算是一等一的好,不过地方清雅别致。
在雅座里落定没有多久,便听得外头的动静。萧景琰命人拉开门,落下帷幕,让外头的声音传进来。
外头虽然士子居多,为首的却是熟人。郭粲定了议题,解题的却是言豫津。
敬侯故去后,言豫津承袭门荫,入主吏部。言家的人,不管多不愿意,从来都不能只为他们自己活着。吴郡言氏的荣耀,如今倒尽数落在了他的头上。也是以,原本只是品评人物的他,如今也常常出席这样的活动了。
萧景琰听了一阵,向庭生招了招手:“这道题,你怎么解?”
“解得不好。”
“说出来才知好是不好。”
“我是这样想的——”
萧景琰摆了摆手,笑着指了指帘外。
“我……”
“外头那些人,以后都要入朝为官,你现在就怕了他们,以后等着在朝廷上被人骂哭么?”蔺晨往嘴里丢了一颗水煮毛豆,笑呵呵地看了萧景琰一眼。
“先生这样说,他会以为我被骂哭过。”萧景琰瞪了他一眼。
“你没有么?”
“当日不是因为——罢了,庭生你去吧。别露面,声音压低些,你言叔叔在外头。”
“是。”
外头正讨论到中正之制,萧庭生第一次参加这个,还有些紧张,问店家要了纸笔,写了个提纲,才开口道:“我以为,如今选官之弊,机权多门,台阁、官长、中正上下交侵,各失其要。故而朝廷若想不使明珠蒙尘,当理清其分,不使相涉。”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可到底还是少年人,听上去脆得很,蔺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萧庭生本来就紧张,回头瞪了他一眼,蔺晨立即把盘子里剥好的一碟毛豆米倒给萧景琰,自己接着低头剥毛豆。
“你别笑,他本来就紧张。”萧景琰推了他一下,低声道。
“我知道。”蔺晨道,“你听他这副装大人的声音,倒教我想到某个小皇子在兵痞子面前装老江湖了。”
“胡说。”
“骗你是小狗。”
“我带兵的时候你上哪儿见着我?”
“……被你发现了,汪。”
帘外有士子诘问:“阁下可否具体阐明何为理清其分,不使相涉?”
《宅书屋》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