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冬哥停住脚步,回过身疑惑地看着陈怀远。这一会有事一会没事的,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啊?
“咳,那个,反正今天没什么要忙的。你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以后,准备一下换身衣服,九点的时候我们出门,怎么样?”陈怀远觉得他的脸皮又开始发烫了。
梁冬哥一脸的不明白:“师座,我们出门做什么?要微服寻访吗?”
“差不多吧,出去了总归要看看民生情况……我们昨晚不是说了有空就去照相的吗?”陈怀远本来昨晚是说让梁冬哥定时间,想想又估计梁冬哥不会想着去拍照,于是干脆主动出击道,“反正今天没什么事,正好出去。”
“可是明天……”
“明天的事明天做,今天先跟我去照相。”陈怀远有些霸道。
梁冬哥不知道为什么陈怀远对照相这么执着,但想想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再说他也不会逆陈怀远的意思,看陈怀远这么坚持,自然答应了。
等梁冬哥处理完手头的事,回到房间准备换衣服的时候,发现陈怀远已经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了。
“师座,你在在找什么?”梁冬哥看着眼前摊得乱起暴躁的房间,有点无语,“需要什么跟我说就是了,我帮你找。”
陈怀远没应,继续皱着眉头做回忆状,嘴里嘀咕着:“在哪儿呢?怎么找不到了……”
梁冬哥无奈,上前开始整理起那些摊得乱七八糟的衣物。
陈怀远终于回过神,看到梁冬哥在整理,上前拉过,阻止道:“冬哥,你别理了,你先换衣服,这些我自己会整理的。”
你会整理?你就会把所有衣服都摁成一团塞回去!到时候还不是要我把衣服掏出来再叠好了放回去?
梁冬哥白了陈怀远一眼,手上不停道:“还是让我理吧,反正已经理了一部分了……师座到底在找什么?”
陈怀远支吾了一会儿,问道:“冬哥,你有看到一串佛珠没有?”
梁冬哥看了陈怀远一眼,径自走到皮箱边从一个暗袋里掏出一块白色丝帕,揭开帕子,只见一串紫檀佛珠手链静静的躺在梁冬哥的左手上。
梁冬哥将左手伸到陈怀远身前,叹了口气道:“师座,下次想找什么,还是直接和我说吧。”
陈怀远被梁冬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握着梁冬哥伸着的手腕,一手拿了佛珠,顺势往梁冬哥的左手套了过去。
梁冬哥想收手,可手被握着收不回来,于是疑惑地看着陈怀远,也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师座?”
“嗯,佛珠送你了,当是我送的生日礼物好了。”
“这怎么行?”梁冬哥自然知道这串佛珠是哪里来的,“这是师座的母亲派人送来的给师座的,怎么好给我了?”
这佛珠本来是陈怀远的老娘着人送来,让陈怀远转送给王玉玲的。说是陈怀远在外多有打仗,本身不适合戴,让王玉玲带着帮忙化化陈怀远身上的煞气,还说这佛珠是求了菩萨开过光的,保佑家宅平安夫妻恩爱什么的。陈母把佛珠捎给陈怀远让他转送王玉玲,是因为陈母也知道这两人当年是硬凑在一起的,分隔两地也没孩子,感情比较冷淡,于是有想帮陈怀远跟王玉玲拉近感情的意思,没想到因为这一点导致陈怀远就一直放着没送,谁让他跟王玉玲是假夫妻,况且王玉玲也不信佛。梁冬哥知道这是陈母给的,但不知道缘由,只以为是陈母捎来保佑儿子平安的,陈怀远也没说什么用,于是就替他收好了放在箱子的暗袋里。
陈怀远没想把佛珠送给王玉玲,放在一边也就忘了。刚刚忽然想起来可以送给梁冬哥,偏偏找不到在哪里,于是翻箱倒柜搞得房间一片狼藉。
“本来就是打算给你的,我娘她说是要感谢对你的救命之恩,还有对我们老陈家的照顾。”陈怀远胡诌道。
“本来就打算给我?”梁冬哥不信。这佛珠放着都有小半年了,要送也不会等到现在啊。
陈怀远见圆不了谎,干脆道:“咳,反正是家里送来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我说送你就送你。”
梁冬哥好笑道:“师座,作为一个军人,手上戴串佛珠总不大好吧。”
陈怀远蛮不讲理道:“那就放口袋里揣着。反正我送你了,你得给我带在身边。到时候我会随时检查。”
梁冬哥哭笑不得,不知道陈怀远今天怎么了。不过毕竟是陈怀远要送他,心中还是很高兴能收到礼物。况且这串珠子也算值得几个钱了,陈怀远要是没那个亲近的心意,也不会送这种私人的东西给他。
梁冬哥转身去换衣服,才把黑色的中山装拿出来,陈怀远就不高兴了:“好不容易出去照个相,干嘛穿得黑乎乎的。你有白的衣服没有?”
“白的?”梁冬哥楞了一下,摇头道,“没有白的,白的太容易脏了,没带出来。”
“那有没有颜色浅一点的?”
梁冬哥在自己的衣箱里翻了几下,问道:“师座,灰色的可以吗?”
“西装?”
“中山装。”
陈怀远郁闷了一下,想想反正照片也拍不出什么颜色,灰的就灰的吧。
梁冬哥见陈怀远没意见,就换上了一套浅灰色是中山装,换完才发现,陈怀远穿了条黑色的长衫,笑道:“师座,你也不穿得黑乎乎的?还不让我穿黑的。”
“一人穿黑那才醒目,两人都穿黑那不是黑成一片了嘛。”陈怀远自有道理。
两人出门到了镇上,已经九点半了,可是街上的店铺却大半还没开始营业。
“这个镇子上的人,生活也太懒散了。”陈怀远皱眉道,“都九点半了还不开门。”
“可能就是个小地方吧,大家生活闲逸惯了。”梁冬哥道。
“你看。”陈怀远指着粮店门口三三两两在台阶上坐等开门买粮的人,向梁冬哥示意道,“不是闲逸,是懒散!百姓不是没有需求,而是经营的人不勤奋。”
梁冬哥点头道:“毕竟是西南小镇,三省交界,经济不繁荣。这么有一拖没一拖的日子也勉强过着。”
“你说的没错。可现在要打仗了,怎么能还继续这么懒散下去?那成什么样子!”
梁冬哥有些意外地看着陈怀远,听这口气,再想到要发行流通券的事,看来陈怀远不只要插手这黔西四县的金融,而是要全面接手准备整顿地方风气了。
陈怀远又拖着梁冬哥在照相馆附近逛了两圈。还询问了几个当地人,直到照相馆挂出“今天不开馆”的木牌子,才死心。不过陈怀远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梁冬哥看得出来,陈怀远对刚才几个当地百姓的话很有触动,显然在思考些什么。
陈怀远就这么拉着梁冬哥的手一边想问题,一边沉思。梁冬哥也不打扰他,只在一边任由自己的手被拉着,小心引路,不让他走路撞了、绊倒或者踩空。陈怀远想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才发现梁冬哥正引着自己绕过路上的一个坑。心下一暖,不禁唤道了一声“冬哥。”
“嗯?”梁冬哥回过头,“师座有什么事?”
“没什么,叫一下,觉得你名字好听。”
梁冬哥无语。
陈怀远东张西望了一圈,发现不远处有一家正在营业的成衣店,便拖着梁冬哥往那里走。
“走,前面有家成衣店开着,反正照相馆不开门,我们去看看衣服。”
“成衣店?师座要买衣服?”
“是啊。不过是买给你穿。”
“这个就不用了吧,我带的衣服够穿了。”
“你的衣服?不是黑乎乎的就是灰不拉几的,除了中山装还是中山装,好歹给你买条看起来比较贵的唐装西服什么的。要不然明天的戏就演不像了。”陈怀远还在为今天梁冬哥没有白色的衣服而郁闷。
“这个不是重点吧,没必要在这方面破费。”梁冬哥连忙推辞。
“破费?”陈怀远自嘲道,“恐怕我陈怀远的全部家当在梁冬哥眼里都不值一提吧。”
“师座,我不是那个意思!”梁冬哥急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要真破费起来,不是我这种土包子能吃得消的。就当我送你件能穿出来见人的衣服,意思意思,总可以了吧?”陈怀远自嘲完,转而向上来招呼的掌柜的示意道,“掌柜的不着急,您忙您的,我们就进来看看,等看下来了再招呼您。”说着,扯着梁冬哥进了里面的房间。
梁冬哥也跟着进去,只装装样子扫了眼里面的衣服,便摇头道:“师座不是已经送我佛珠了?不用再送了。”
“那是今年的,去年生日的时候我也没送你。”陈怀远本是在衣架间转悠着的,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脚步,感慨起来,“那时候还在广西,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了。”
“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不都好好的?”梁冬哥软语劝慰,见陈怀远把桂南的事都搬出来了,知道是推不过,随手拿了件花里胡哨的衣服便去柜台付钱。
直到出了成衣店,陈怀远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得梁冬哥不免担心:“师座,是不是头又疼了?”
陈怀远被梁冬哥唤回了神,摇头道:“冬哥,我没事,我只是想起来桂南的时候,那时候我以为你走了,忽然间明白了很多我以前想不明白的事。”
梁冬哥笑问道:“师座明白了什么?大彻大悟看破生死么?说起来,那时候师座不是还送了佩剑给我么?可见也是送过的。”
想起那两把交换的佩剑,陈怀远又是心头一热,不禁生出些生死相随的意味来:“何必同我这么生分,一年一份的分那么清楚?什么礼物我想送便送了,三年,五年,十年,你不嫌我我就一直送,你想要什么,凡是我能给的起的都给,就是要我的命,我也……”
梁冬哥难得主动伸手握住陈怀远的手掌,十指相扣,个中情意不言而喻。陈怀远对他心意那么明显,他自然有所察觉。而对于陈怀远和王玉玲的关系,梁冬哥不是瞎子,这么久了多少也看得出来怎么回事,况且王玉玲也没把他当外人,有一点没一点的也都告诉他了。
陈怀远说到一半,发觉手被握住,先是一愣,随即心中狂喜,不可自抑地翘起嘴角。他反握住梁冬哥的手,拉着人,一路跑着来到不远处一个无人的山坡上。不等梁冬哥喘直气,用劲一扯,把人带进了自己怀里。
两人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呵着白气,四目相对地贴身站着。
大概离得太近了,那些喘出的白气似乎化成了缭绕的烟雾,梁冬哥只觉得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冬天,在硝烟弥漫的昆仑关,高喊着“保卫家园誓死杀敌”,他看到陈怀远不断地作战室里发出命令,调遣部队,最后,无人可调,他主动请缨去解围……梁冬哥的眼神更加迷离了,好像自己离陈怀远很近很近,近得不可以翻分开一样……
陈怀远搂着梁冬哥,将人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呼吸已经平静下来,他慢慢凑过去。
眼前的白气似乎又变成了半个月前的湖北漫天的飞雪,他站在自己父亲的墓前,看田愈忠拍落他肩上的雪,柔声劝说“除非陈怀远真有起义投奔的那一天”……又变成五年前的那个元宵节吃的汤圆里冒出来的热腾腾的暖气,他还记得他跟尚际方说自己秘密入党时的那种难耐心中雀跃的心情……
到底,两人选的是不同的信仰,走的是不同的路,各自奔赴自己的理想,各自有各自的同路人……烽火战乱,悲欢离合,际遇沉浮,谁都无法预料未来的路能和谁一起走过。无论现在如何亲近,一旦日后分道扬镳,便是两两相忘……
梁冬哥终还是偏过头去。
陈怀远顿了顿,强压心中的失落,最后完成的是一个满满的拥抱。
梁冬哥这次很乖,伏在陈怀远的肩头没有乱动,像只温顺的羔羊,任由陈怀远抱着。
寒风瑟瑟,一月是贵州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乾定是山城,山间来的风到了镇子上,便如脱缰的野马,肆虐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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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黄桥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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