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抱得极稳,边走边道:“师父未免太莽撞,方才那般跟我破鬼阵,又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可有动了胎气?我带你尽快找到出口,我们早些离开此地。”
里面的路倒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走,反倒是越走越有几分开阔,甚至隐隐听见有暗河流动的声响。
秋月白起先还有些别扭的试图挣脱凌霄的双臂,到后来渐渐没了动静。
“师父?师父!”凌霄心下一惊,接连唤了几声。
秋月白环在他颈侧的手紧了紧,闷咳几声,道:“不要紧,找你的路。”
凌霄脚步不敢停,好在他夜视极好,五感敏锐,在黑暗里也能走的平稳。但见怀中人诡异的安静,不由得心急如焚,道:“怎么回事?”
“方才……”秋月白每挤出一个字都要努力集中好一会儿精神,咬着舌尖道:“破鬼阵时,不当心吸入了毒瘴吧……尽快出去,找阮灵奚……”
凌霄绷紧脸色,脚下步法更快。果然不多时便真见一处暗河流动,更似有点点微光若隐若现。那微光越来越近,隐隐伴着女子凄凉婉转的曲调。
这样的处境下,听到女子幽怨的歌声无异于见鬼。凌霄俯身将秋月白轻轻放下,双刀出鞘横刃于身前,做备战态。
秋月白目不能视,侧耳细听,轻声道:“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咳,咳咳……”
凌霄反手抓紧秋月白袖口,沉声道:“师父你莫动,交给我。”刀锋一转,直指暗河尽头。
远处飘来一小舟,无人撑杆,却有一少女持灯坐在船头。
凌霄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任她是什么东西,先砍再说。当即飞身而去,刀绽寒光,劈头而下。那少女一动不动,口中仍是哼唱着什么,劲风掀开她额前一缕秀发。
借着少女手中幽灯,凌霄看了个清楚,原来她也是一具木疙瘩,刀锋有意偏了三分,一步错开这具精致的木头少女,免了她四分五裂的下场。
少女不躲不避,缓缓抬手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壶,轻声道:“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何妨今朝图一醉,公子,饮罢。”
话音刚落,小舟乍停,止在秋月白身前。
秋月白低咳两声,抬手接去酒壶,拎了拎里面竟真的有酒。
“师父,你别……”
话还没完,凌霄就瞧见秋月白当真把那酒壶里的东西倒进了口中,惊得他两步上前,抬手要封其穴道。秋月白挡住凌霄的手,将人扯到身边按住,道:“别慌,里面没毒。”
“你怎么知道没毒!”凌霄眼都红了,恨不得一掌下去给他把灌下去的那口酒拍出来。但偏偏秋月白今非昔比,经不住人碰,腹前隆起那样明显,招不好就要吃大苦头。
秋月白拍了拍凌霄肩头,舌尖勾出一枚小小的药珠给他看,又道:“走之前阮灵奚给我的避毒丹,虽不能解毒,却可验毒,那酒入了口碰上此丹药,若当真有毒,味道会立刻变得酸苦。方才味道未变,我才敢喝下去。”
“即便没毒,师父也不该饮酒。”凌霄气恼道。
秋月白撑着站起身来,真气在周身经脉游走一圈,长舒一口气,道:“这酒解毒。”
方才中的毒瘴,此时竟已被解开。
“唉……敢敬酒者有几多?公子好胆色。奴再赠公子一物罢。”持灯少女幽幽叹息一声,将手中灯抛了出去。
风灯朝石壁砸去,只听嗤得一声,整个石壁亮了起来,一簇接一簇的烛光燃起,连做一线,原本黑暗的石洞犹如白昼。原来石壁上缀满了相连的烛灯,借长明灯中的鲛油点燃。
石壁上,刻着一幅幅画,有的笔触细腻,有的则是凌乱不堪,也不知刻画的人是如何心境。
凌霄细细一幅幅画看了过去,这才明白邬氏灭族的秘密……
秋月白伸出手去,指尖摸到斑驳壁画,凌霄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昔年邬氏族人在大洪山安家,从此不问世事,男耕女织,也曾做世外之桃源。壁画中讲述了一个邬氏孤儿的故事,这个孩子自幼父母皆亡,后被一个老木匠收养,取名墨斗。
“墨斗?做木工用的工具啊,这名字起得有够随意的。”秋月白接道。
凌霄按住秋月白的摸索石壁的手,引着他到壁画一处,道:“墨斗性情孤僻又极惧怕和生人打交道,一天到晚就呆在家中帮助老木匠做工,他做其他的手艺一般,唯有雕刻人像最是擅长,后来他竟自己琢磨着做出一个和他大小相仿的少女木偶,少女雕琢的惟妙惟肖与真人无异。他便日日夜夜将木偶带在身旁,寸步不离。他用自己攒下的一点钱去街头卖布的店子扯了一匹便宜的料子给她做了身衣裳,还买了胭脂水粉给她描了眉眼,少女就如同真的活起来了一般。”
“这……”秋月白想了半天,只能叹道:“也是寄情了。”
石洞小路坎坷,凌霄揽住秋月白腰身,一路按着他指尖摸索到后面的石画,继续道:“墨斗若有闲暇时间便会研究木偶,后来偶然得知邬氏曾有一门傀儡术记载于典籍之中,唯有邬氏机关术传人才有资格打开地宫找到那本典籍。而邬氏每年会在族中选一名天资卓越的少年作为机关术传人,于是墨斗便动了心思,带着自己活灵活现的人偶少女去参加了大选。”
秋月白想了想自己年少时偷摸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市井小画本,道:“哦,废材逆袭流,看来他的那个小木偶是保不住了。”
凌霄一怔,道:“为什么?”
秋月白摸了摸下巴,道:“按套路来讲,废材逆袭是要有点契机的,不是死情人就是死朋友,不然主角怎么成长?墨斗除了个关系不冷不热的木匠老爹外就剩下命根子一样的小木偶了,相较来说,肯定是没了这块小木头对他的打击更大。”
“……”
“怎么不讲了?”
凌霄认真看了会儿,摇头叹息一声,将外袍脱下给秋月白披上,道:“地洞阴冷,师父不要着凉了……后来的事,还真的被师父说中了。少年心里有了目标,当真激起机关术的天赋来,他擅长木工,摸索着做出了许多精妙的小机关,一路杀入大选的最后关头。同族的竞争者心下怨恨,在大选前一晚挑衅羞辱之,当着他的面烧了他的那木偶少女。”
秋月白叹道:“这下怕是要黑化了。”
凌霄无言一瞬,道:“师父年少时倒挺闲的……墨斗眼见木偶在火中化作灰烬便疯了,他用臂上藏着的连弩射向了挑衅他的几个少年,其中有一人当场就死了。此事一出,族中人皆怒,后来少年被打断双腿,扔到了深山中。”
“接下来就是报仇的戏码了。”秋月白指尖顿了顿,苦笑一声。
“墨斗在深山大难不死,竟无师自通了傀儡术,他做出了许多杀伤力颇大的傀儡。再后来……他带着这些傀儡杀回了族地。傀儡术本就是机关术分支中极难的一种,自然有人动了招揽的心思。墨斗假意被招揽愿将自己的傀儡术用来回馈族人,可这不过是假意罢了,墨斗从未忘记过那场火中烧尽的少女。”
那化作灰烬的是他岁月里唯一的慰藉和陪伴。
“后来墨斗做出了最精妙的傀儡,其中有傀儡擅音律可操纵更多的傀儡摆杀生阵,此阵成了之后,墨斗将自己的族人……全部杀尽。”
壁画的最后只剩下凌乱的残肢与血色,和祭台中间那个坐着轮椅的疯子墨斗。
秋月白这次倒是不说话了,世人皆苦,不过是个被逼入绝途的疯子,被人所负,于是负尽所有人。
“师父……”凌霄忽然出声,道:“壁画所指邬氏地宫就在暗河尽头。”
尽头有舟可渡,少女坐在船头招手,盈盈笑着,目光无悲无喜。
秋月白与凌霄乘着小舟,一路向前。
凌霄一直打量着精致的少女傀儡,疑惑道:“师父,这傀儡又是如何讲话的?”
秋月白从袖口中摸到一块巾帕朝少女头上丢去,不出片刻从少女右耳中飞出一只黑色的虫子落在他的指尖,那虫子不过指甲大小看起来并没有奇特之处。
“果然如此,这叫读语虫,可以学人话。它藏在少女耳中,那些声音都是它发出来的。”秋月白将沾了药粉的手帕捡回来,读语虫再度飞入少女右耳中。
幽幽灯火中少女的笑靥如花。
凌霄对那会说话的虫子兴趣不大,反倒是抬手抽走秋月白卷在指尖的手帕。上等的绢丝,帕子一角十分骚包的绣着一朵兰花,还有个绣工精致的“奚”字。
“师父这帕子哪来的?”凌霄挑眉问道。
“嗯?”秋月白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想起这帕子是阮灵奚给他的,因为上面的熏香可驱蚊虫就带在身上了。
第十九章
凌霄没收了帕子,顺手将秋月白滑落肩头的袍子往上拢了拢,道:“师父,此间事了,我们就回去吧。”
秋月白下意识抬手搭在腹上,不走脑子地应了一声。
凌霄唇角翘了翘,忍不住凑上前些,极快地落了吻在他眉心。秋月白浑身一僵,登时恼羞成怒,持剑的手将动,就被凌霄一把按住。
“我错了,师父。”凌霄刻意将声音放软,无比乖顺道:“别恼,当心身子。”
秋月白背过身去,赏他一个后脑勺,心里却是一团乱麻。凌霄自小跟着他,向来省心,与其说是自己照养徒弟多年,倒不如说是被徒弟照顾多年。如今俩人到了这种处境下,秋月白反而愈发想不到今后当如何相对。
“出现了……”凌霄站起身来,面前已出现一祭台,小舟恰此处而止。祭台有十八石柱,上面雕刻着似蛟的图腾。秋月白起身,跟凌霄一并踏上祭台,足下是太极阴阳八卦,而头顶石壁则刻有七星。
“看来这就是邬氏的祭台了。”凌霄从袖中取出一古旧布帛,待展开上面所画的正与其祭台所刻七星位置相对。此处步步暗藏机关,稍有不慎便会落个死无全尸的地步。
秋月白虽目不能视,但一贯直觉敏锐,刚要出声提醒凌霄勿妄动。话未出口,身上一轻竟被凌霄再度抄身抱起。
还上瘾了这是?秋月白眉梢微挑,却听凌霄道:“师父,我知这里如何走,你且抱紧我。”
秋月白未做声,凌霄已腾身而起,他向来过目不忘,方才帛上所书机关尽数记在心里,足下所踏正是七星绕莲的步法。每踏出三步,便能听见祭台一自开一块石板,待二十一步之后,祭台的中央
已现出一暗门,直通地宫。
方一入暗门,秋月白已经挣开凌霄双臂,自行起身,道:“你如何得知进入此处的方法?”
凌霄伸出一手牵住秋月白手腕,道:“我对这地宫又有何求?不过是受人之托来此取两件东西罢了。”
“什么东西?”秋月白问道。
凌霄毫不隐瞒:“一本记录了邬氏机关术的《玄机策》,还有一物倒不知是何用处,只听说是用寒冰盒所盛的一枚丹药。”
秋月白默默抽出被凌霄攥在掌心的手,冷冷道:“就这两样东西也值得你拼命?”
“我亦有所求罢了。”凌霄察觉到秋月白态度的变化,略微沉吟道:“师父生气了?其实今日能见到师父我已别无所求,只是已到了这里,不如看一看?”
秋月白松了松攥紧的指尖,到底是心软,不舍得苛责徒弟半分,半晌方轻叹一声,道:“何来的生气,只是不愿你这般轻易置身险境。虽说人在江湖免不得一番风雨,但也得谨言慎行。你为他独闯邬氏遗址,你可知他是怎样的人,可值得你这般?”
凌霄忍不住眼底浸了笑意:“若非如此,师父怕是要躲我一辈子?倘若见到师父,如何都值了。至于江行之是怎样的人,与我何干?只当还他赠刀之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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