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喻星河还有点担心她会很难相处,等见到她之后,才发现这个颇有名气的离婚律师长着一张温和慈厚的圆脸,和她说话的时候,能感受到她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她的内心丝毫没有她这个年龄的中年焦虑,反而平静,充实,愉悦。
喻星河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正式而深入的进入专业领域,竟然接触到的就是离婚案件。
说实话,她对‘离婚’这两个字还是有些敏感的,当时徐冉为了爷爷的病需要一个结婚对象,她才有机会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后来爷爷去世,如果不是他去之前说不许离婚,喻星河甚至害怕……
不过,了解这个领域的案例,熟悉相关的法律条例,也不是一件坏事。
或许,看透那些不幸的家庭婚姻失败的原因,才能像张律师那样,知道该怎么经营和维护自己的婚姻关系。
蒋青让助理订了11月20号的车票,那天刚好是周一,喻星河申请了周末调休,周六日在事务所上班,周一出发,先去往那座西南城市的省城,再转车去云沧小镇。
因为化疗,秦世卓的头发已经掉没了,蒋青也给他买了假发,他却不愿意带,虽然头顶上光秃秃的,但是看起来还是个英俊帅气的大叔。
喻星河双手紧紧搀着外婆,老人心脏不好,其实不适合这么奔波,但她和秦佩瑶的感情最深,即使女儿和家里闹翻之后,母女两也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
一路奔波,因为带着病人和老人,走走停停,到云沧镇的时候已经是隔天下午了,正好赶上喻星河父母的祭日。
喻星河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的双脚还能再踏上这块土地。
刚上大学的时候,她隔了两年第一次回来,想着给父母扫墓。
她到的时候有些晚了,墓碑前干净整洁,摆着一束黄菊花,看起来已经有人来过了。想来应该是陆杨叔叔。她当时走的时候,陆叔叔就笑着对她说,这里一切有他,叫她放心。
这次也依然如此。
墓碑前已经被人打扫过了,哪怕四周野草枝蔓横生,这里还是干净整洁的。
刻在墓碑上的照片也是那么干干净净的,男人戴着细框眼镜,笑起来的时候清隽儒雅,女人的笑容极其温柔,一双动人的眸子弯成天上的月牙。他们是如此相衬,他们的容貌被光阴定格在那一刻,似乎永远都不会老去。
喻星河将捧着的花放下,在墓碑前缓缓跪下,指尖擦去了照片上残余的一点灰尘。
她在心里低声说:“爸爸,妈妈,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和她结婚了。”
“你们也认识她,可我现在想留住秘密,等以后,我会带着她,亲自来看你们。”
喻星河摆好康乃馨和小雏菊,站了起来。
年过古稀的老人携手而立,长久而静默的站在了墓碑前,拒绝了小辈的搀扶。
这是他们女儿的坟墓,在她去世之前,他们已经有五年没见过面。
那孩子虽然听话,但是极其有主见,从大学开始就不再花家里的钱,喜欢上一个无父无母的穷小子,就认定了他。她从来不接受别人对她人生的安排,温柔却坚韧,不管风往哪个方向吹,她的方向却坚定如一,只顺从她的内心。
大概、大概是被风迷了眼吧,怎么就在这不听话的孩子墓碑前,流了泪……
喻星河给外婆递了方手帕,老人接过了,自己没用,递给了身旁的老伴。
长着鹰钩鼻的老人平时里很少说话,强势、寡言、沉默。这次,却颤颤巍巍的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整个人的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喻星河从未见过的柔和。
秦世卓站在一旁,神色自始至终都十分沉静,他眯了眯眸子,看往不远处层层叠叠绵绵起伏的高山,空林之上偶尔盘旋起孤鸟数只。
他站在妹妹的墓碑前,心里忽然有了一些愧疚。
佩瑶生前最不喜别人替她做决定。
可他,却以她的名义,以情意和人心为筹码,十余年的光阴为船,载着当年旧信,替她做了某种决定。
可他是对的。
秦世卓唇角抿了点笑容出来。如果佩瑶以前听她的,就不会和家里闹翻,也不会早早去世。所以星河应该听他的,而不是和一个比她年长十岁,又拥有无数家产的女人结婚。那么多的不确定性啊……
等老人情绪稍微控制住,喻星河不敢再让外婆待在这里了,搀扶着她离开。
外公走在最前面,似乎因为方才短暂的软弱而有些不习惯,走的飞快。
秦世卓不知为什么,走的也快,蒋青只能追着他,叫他别着急。
喻星河扶着老人,走在最后,一步一步,走在长了野草的泥土小径上,时不时的抬起头,注意着老人的神色,有时又不得不低下头,避开路上的坑坑洼洼。
便是在这么抬头又低头的瞬间,她似乎看到有一片衣角在远处隐隐现现,只是等她再定睛去看只见旷野寂寂,暮色四合,远处寒山无人家,霜叶已红,倦鸟归巢。
哪里还有旁人。
那原来是她的错觉。
小镇上这几年来旅游的背包客越来越多,也开起了民宿。这些问题,蒋青在来之前,都让助理安排的妥当,选了一家软件上评分最高的民宿。
现在既不是旅游旺季,也不是节假日,民宿里只有几个骑行经过的年轻人,在一楼的大堂里坐着,就着卤蛋吃泡面。
这里倒还算安静,适合老人和病人休息。
小镇上没有什么夜生活,本来就因为留不住人而日益空心化,现在在这么冷清的时节,还没到8点,路边的店都关门了,只有街道上两排路灯孤零零的发着光芒,有的灯盏年久失修,一闪一闪的,活像个鬼片现场。
喻星河却睡不着。
等老人都休息下,她一个人,披上一件羊毛开衫,和民宿的老板打了声招呼,问清楚关门时间,而后走上了街头。
喻星河一个人走着,却并不觉得寂寥。
虽然多年没回来,云沧镇早已变了模样。以前街道两旁种满了高大茂密的香樟树,盛夏时清香熏人,现在全部换成了苦丁,看起来还没栽下去多久,枝干细而伶仃。
云沧镇被一条大河分成两半,河水奔腾而过,滋养了无数沃土。此刻,喻星河站在大桥之上,深秋的风夹杂着湿漉漉的水汽而来。江浪涛涛,流水不朽,倒映着天上一轮圆月如盘。
对月思人,大概难以避免。
喻星河打了电话过去,这次倒是接的很快:“星河,现在还在云沧吗?”
“嗯,你呢?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吗?”
徐冉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她似乎还在外面,手机那边传来车喇叭的声音。
“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吧,明天就走。”
喻星河低着头,一脚踢了踢桥上的小石子,不满的控诉她:“徐满满,你最近都没有打电话给我。”
徐冉沉默了一会:“对不起。”
喻星河愣了一下,原本她只是这么随口一抱怨,谁知道徐冉就这么和她说了对不起。
原来她真的……真的很久没有给自己打电话了吗?
喻星河低着头继续走路,看路上的小石子都觉得长得不可爱了:“你那边有点声音,是在路上吗?”
像是有车经过,又像是流水哗哗的声音,想来是附近公园里的小喷泉吧。
“是啊,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最近又失眠了?”
“没有,只是看着月色很美,就出来走走。”
喻星河忽然叹了一口气:“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她回去已经有近一个月,虽然中间徐冉过来一次,可还是觉得不够。
徐冉半晌才嗯了一声,叮嘱她:“早点回去,不要乱走。”
喻星河来之前和陆杨说了一声,今晚有空,和他说说话,叙叙旧。
她挂了电话,等着一辆卡车过去,而后过了马路。
陆杨的家离中学很近,喻延之去世之后,他从副校长变成了正校长,家也搬进了学校里。只是不多久,他和陈雪离了婚,各自组建了家庭,就将学校里的房子给了陈雪。
中学的操场中间野草疯长,跑道原本还是小石子铺的,当年上体育课的时候简直就是灾难,一跑八百米整个学校都是烟尘飞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蓝色的塑胶跑道。
喻星河到的时候,陆杨和陈雪已经到了,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就会吵架,一辈子都是冤家,现在各站一边,谁都不理谁。
喻星河笑吟吟的喊了一声:“陆叔叔,陈阿姨。”
陆杨先转过身来,手上还提着一篮烤土豆和一瓶自酿的酒,衬衫下面穿着拖鞋,看起来不伦不类,走起路上右脚有点跛:“星河来啦。”
陈雪有些洁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嘲笑他的话,上前一步,拉着喻星河走在前面。
中学里有老师住的宿舍,这么多年来也没变。
喻星河的家在这里,钥匙一直放在陈雪那里,一开门,还是干干净净,当年模样。
陆杨揭开了沙发上盖着的白床单:“坐吧,你陈阿姨这么大岁数了,就爱穷讲究,经常来打扫,这里干干净净的。”
陈雪白了他一眼:“怎么什么好听的话到你嘴边就变得这么难听了?去厨房,烧壶热水来。”
白炽灯早已老化了,灯光有些昏黄,陈雪又忍不住对着厨房骂:“不是叫你定期来换灯泡吗?你看看这灯……”
陆杨从厨房里出来,这次没回嘴了:“是我忘了忘了,上次不是去了遥遥那里吗,一下子把我的时间安排给打乱了。”
喻星河一把按住陈雪的肩:“陈阿姨,不用了,我坐坐就走,不要怪陆叔叔,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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