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感变得稀薄的王团清了清嗓子却无话可说,这烂泥地一脚踏上去就能陷到脚踝,想在这样的地方垫出一条路来谈何容易?与其考虑接下去如何施工还不如直接大骂原来在此设计路线的都是猪脑子。但不管怎么着,命令就是这么下的,别说是烂泥地,就是一片汪洋水泊也得精卫填海生生给弄出一条路来。
七班长的偏心成了泡影,一车一车的筑基的碎石和混凝土拉过来之后最辛苦的就是那些挑担的人,他们必须得挑的多跑得快,谁叫他们不到位后面那些夯土抡锤的就没法开工。身上累心里更累,一旦节奏跟不上出了断档就得被好几道视线盯着,知道彼此辛苦无人去催,但努力只是杯水车薪的浩荡工程面前没人催自己也会急。
每天收工的时候成才想他真的从来不知道一个热馒头也能让自己满足的快要掉眼泪,从他们接了这个任务起每一餐就吃得不能再安静,没力气张嘴没力气贫,叫醒自己的不再是起床号而是浑身的酸疼。秋老虎不介意给他们加点料,暑热潮湿整天浑身不干,唯一的好处就是大家一起馊着谁也不嫌弃谁。
有了技术员他们的进度也没快到哪去,枯燥从来就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成就感,成才不敢去想三十公里多漫长,他怕想了会引发不可收拾的负面情绪。
在某个斜风细雨的黄昏他们不得不暂停休整,暮色中沟沟坎坎山山包包的轮廓被水雾氤氲,不知哪处诗情画意里就蕴藏着滑坡的危险。
坐着的躺着的站着的,满员的营地里弥漫着沉闷的安静。成才习惯性的去寻找某个身影,他不在帐篷里躲雨不知又戳到哪个角落多情去了。
也许真的是无事可做,成才提起力气晃悠着出门去找。他走得很慢,水雾对能见度影响太多。路过某个帐篷听见说话声,别说他认识那个声音,就算不认识也知道除了三班那帮谁还有兴致这会儿聊天。好像是之前说话的人抱怨了什么,史今说“泥巴可是好东西,美容养颜,泡久了保你们一个个细皮嫩肉油光水滑……”
成才目不斜视的走过去,直到他很久之后遇到某位金陵人士才算人生第一次见到“细皮嫩肉油光水滑”的**,而此刻他知道史今说的并不对,美容养颜的是他家乡的火山泥,就眼下这荒郊野地的烂泥泡久了就是眼前这人的狼狈样儿。
这几天大家都狼狈,但能狼狈成高城这样的绝对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成才有好几次看到他整张脸都被泥巴糊住现在这会儿——也许他在雨里已经站了一段时间了,泥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样貌已干净了许多。
高城看了成才一眼没说话就又回过头去,成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过徒有一片灰蒙而苍茫的暮色。下雨的时候总是安静,今时今地却连细雨坠地的声儿都没了,雨帘隔绝出一片独立的空间,世界已渐渐远去,好像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站了一会儿觉得累,成才干脆往那湿地上一坐慢慢揉搓起双手。
天色变化的不很厉害所以判断时间并没过去多久,高城也往地上一坐,依旧不说话,但成才知道这就是一个信号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来着?哦,想起来了,来赌一把。
“连长,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就要泄密了。”
“你说啥玩意儿?”上一秒还状若哲人智者的高城噌的扭过头来速度之快让他的颈椎嘎巴一声响,成才听着都觉得疼。
“我说,你要是再黑着脸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马上要有大演习了。”看高城的反应就知道自己赌对了的成才费了点力气才绷住得意的表情,心情突然变好的他再将一军。
“是吗,”高城撇嘴,“说说,你都知道什么了。”
“我光知道要有演习,地点就在咱们这个泥坑里。”
“什么时候知道的。”
“真话?”
高城斜了他一眼,还得了便宜卖乖了哈。
“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故意停顿观察高城的反应,某连长嘴角一抽让成才可得意。“怕苦怕累不当兵,高连长不会因为任务又苦又累就闹情绪。你一直黑着脸只能说明另有蹊跷,你知道而我们大家不知道,我能想到的能让高连长上火成这样的就是你的兵要冒险了。对抗不实弹又没仗可打那就是演习,我们总不会开着步战车自个儿打自个儿,能威胁到人的是这一地能让步战车打滑的烂泥。”
无人再说话,一个严肃审视一个微笑以待,这一次成才不再去探究高城的目光也不试图揣测他想什么,他只是突然从高城郑重其事的眼神里明白一件事,太在乎一个人就不能太在乎他的想法,不是怕累而是只有拾起自己的骄傲给他看才能被他正视,高城怎么想是高城的事,成才想要的已经拿到。
又是一场等待。等到高城起身狠狠胡噜成才的头发抹得他满头稀泥,“一天到晚瞎想什么呢,回去睡觉准备演习,要是表现的不好我一块儿收拾你!”
“要是表现好了呢?”成才仰头看他,因为他略显亲昵的动作眉眼弯弯酒窝闪闪笑的得寸进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背上的冷汗还没干,他是他的连长,他出身吓人,他的一个决断甚至可以改变成才的一生——跟高城这样的人卖弄聪明就要有一旦失败永不翻身的觉悟。而真正经历过和高城面对面豪赌一把看着云淡风轻其实心弦都快崩断,尘埃落定没有失败比赢到了自己的前程更庆幸, 也幸好这样的豪赌不用每天上演。
“表现好了我不追究。”黑了好几天的脸终于有点笑模样。
看着高城离开时貌似轻松了许多的背影成才站起来冲他喊:“连长,要是表现好你让我带许三多参观参观七连吧!”
“想都别想!”跳脚的螃蟹以更大的嗓门吼回来,然后——成才歪着脑袋想应该没看错吧连长确实是步履如飞的“逃”走了吧……三呆子有这么可怕么?其实也不一定非拿三呆子说事儿的,可这也不能怪成才啊,再怎么着许三多也是成才的青梅竹马从小“被”成才玩儿大的,怎么欺负怎么折腾也只能是成才来,别人?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呢别说人,管你连长团长军长敢不待见成小爷的人就别怪成小爷有事儿没事儿把人家拿出来念叨一番诚心膈应你啊……
三呆子我给你出气了你一定保佑我演习出彩啊无量寿佛……
九炮灰事件
高城刚进帐篷就被堵了,六连长从一群人中冲杀出来挂在他脖子上嬉皮笑脸:“老七,我爱死你们家那位了!”
“啥玩意儿你!”可怜六连长乐极生悲忘了高老虎最怕啥,你暧昧的他一身鸡皮疙瘩就别怪他把你过肩摔。还是三连长最“好心”出来调解:“七啊,你要理解老六理解我们大家,要不是你家那个横空出世哥几个和底下兄弟真要在这鬼地方发霉了,哎我说,以在这地儿搞个蘑菇养殖场怎么样,以后新兵连就没有养猪的传闻了。”
高城抬脚勾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下瞪人:“咋啦咋啦一个个的,你们这些人别对我的兵过分关心啊,那小子本来就狂,你们再助长歪风邪气他得翻天!”
“要的就是他翻天,他不翻天我们怎么挖人?”
“哎我说老三你怎么还惦记着事儿呢!”
“我惦记一辈子我!”三连长颇有点钻火冒油的架势撸起袖子挥了挥拳头,“你说我能不惦记么,哎你说,下面那群小子搞个侦查作业潜入渗透啥的也挺机灵的,但除了这军事上的事儿别的咋就一窍不通呢!”
高城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修路,修到他们带去的兵有人看出端倪为止,除了高城其他几个都在允许的范围内露了马脚,但这么多天确切的说是九天的时间里愣是没人发现,倒是高城这边啥都不说成天摆个臭脸结果他的兵一语道破天机。憋气憋出内伤的几个营长连长老远看见高城给他们打手势瞬间沸腾,二期任务的条件达成总算重见天日不用什么都知道却不能说出来整天看着那群“专心”修路的兵们干着急了,说真的如果成才此刻出现在这个帐篷里他绝对会至少会被眼珠都兴奋的发红的三连长狠狠亲一口,高城挺理解老三那如狼似虎的眼神儿,自己不也挺得意么,为成才。
嫩是嫩了点,可多聪明的一个兵啊,大约成才就是自个老娘最爱的那种“拔一根汗毛都吹得嘀铃铃响”的人精,一想起老娘,高城牙龈发酸,也许以后每次“别人家的孩子”出现的时候成才都会在自己脑子里转一圈了——打住,这思路都脱缰了,一开始要想的是什么来着?
高城是真的烦恼啊,太聪明了,在军营里要么鱼跃成龙要么万劫不复,招揽这样一个本身就是不安因素构成的兵,除了痛并快乐还能说什么。他已经是自己的了,哪能不负责到底啊。
翌日黎明听见熟悉的声响个个帐篷里情景大同小异。
“我老白是累出幻觉了么,我怎么听见步战车的声音了……”
“我,我好像也听见了。”
“步战车——是444!是444!”
“都愣着干什么,起床!”伍六一中气十足一锤定音,一边往外走一边套上衣,冲出去一看,呵,熹微的晨光里一字儿排开威武雄壮的不是步战车又是什么!
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还是有瞬间恍惚,成才把双手抬到眼前,终于又能摸枪了啊。放下手,那边高城目光意味不明。
亲自督阵的王团可没让他们开心太久,嘀咕着“都泥糊成什么样子了”指令一下差点喜极而泣的泥猴儿们就被水枪一阵猛冲,等太阳上来晾干了飞也似的换装一溜烟儿爬上车。哎,到底是有多受虐狂才能如此怀念铁皮箱子里的颠簸?
高城可没有跟着一起跑的机会,他被王团扣下做“参详”,顶着满脸黑云窝在被征用成指挥部的帐篷里发霉。
“你就是这么闹情绪的?”
“我没闹情绪!”
“那你就一滩烂泥似的给我躺那儿?!”
“我——”无可辩驳高城只好坐直了身体,目视前方就是不瞅王团。
“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闷头闷脑的含糊了一句“我的兵”。好想去抠桌子沿上的缺口。
“你的兵怎么了?不出意外又是你的兵最出彩。”
高城不答话去摸索桌上的烟,嗤啦点着一根仿佛跟谁有仇似的一口吸掉半截。
抬头看一眼,一眼,又一眼,王团的目光在显示器和高城脸上来回逡巡,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王团把高城刚点上的烟抢过来摁灭随手丢到一边。
“我很羡慕你。”王团这样说的时候高城又摸索出了一根烟点上。不指望某个“耍性子”充耳不闻的小子,王团吸了口烟,“我已经没有不安的权利了。”
梗着的后颈骤然松垮,烟在指缝间缓慢燃烧,高城把它丢在地上,实在抽不下去。
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已经推进到丘陵深处没有路的地方了。
成才,知道为什么你还嫩吗?再多成长那么一点点就会像我这样学会沉默,再成长许多许多就会像王团那样学会从容。膈应这次演习,因为它危险。甚至不知道意义何在,我总记得理由只有服从二字。
怕什么来什么。
但高城不否认得到消息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他不是成才,未知中的不怎么美好的情境不是他的鸡血,就算坏消息他也要这达摩克利斯之剑赶紧落下来好斩却他的自寻烦恼。
赶到现场猫腰一看,“呦呵,一摔了屁墩儿的龟啊。”
这个步战车的翻车,它是步战车的翻车,它不是别的翻车。
底下那辆步战车爬到高城现在所处的小土坡上的时候终于压塌了昨日那场细雨疏松的土层,和人失了重心没什么两样顺着斜坡往下掉,隔着两层装甲板临近战车上的人都听见了空咚一声闷响。
四周看一眼高城就大约知道怎么回事,原本所处的这个小土坡也不是小土坡,至少是比现在高大一点的大土坡,步战车下掉的时候带去了一截表土或者确切的说是表泥,好死不死卡在说是山谷嫌陡峭说是大坑嫌狭长的——沟里,震动引发连锁反应带动四周的淤泥流下,好好一辆步战车被活埋了大半截。
高城蹲在土坡上往下看,沟里的步战车炮口也像一只眼睛在看他,大眼瞪小眼,难兄烂弟。
挥手制止正要报告情况的技术兵,高城自己捞过话筒:“七班长。”
听筒里传来成才的声音:“班长胸椎受伤,现在没法说话。”
“是你啊,”不知怎么就微笑而不自知,“有死的么?”
“没有。”
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在微笑,阳光照进高城金棕色的眼睛,“有要死的吗?”
“没有。”
他一定皱了鼻子然后笑得很开。
“你们等一会儿。”
“嗯。”
士兵,你该回答“是”。
长官,还记得北方结冰的河吗?记得早春暖阳里绵绵密密的冰裂声吗?河水重新流动,欢唱新的春天。你的声音,可否不要突然如此温柔。
通话中断,只有仪器幽光闪烁的黑暗车厢里几个人靠在一起静默等待,原来只要他在就能给让平静变成安恬。
十流光似水